餐桌旁的暖光把饭菜的热气染成金色,许半夏正埋头对付碗里的玉米排骨汤,连带着啃得干干净净的排骨骨头上,都还沾着点汤汁。
我拿起手边的红酒瓶,往她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这是特意托人买的养胃红酒,度数不高,带着点果甜。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笑着把杯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抬起头,鼻尖上沾了点热气,眼睛亮晶晶的:“谁让你做这么好吃的。”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连带着汤汁拌进米饭里,吃得格外香。
等她碗里的米饭见了底,放下筷子满足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肚子时,我才慢悠悠地开口:“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许半夏挑眉看我,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的甜香在她嘴角散开:“什么事?看你这表情,不像坏事。”
“伍建设找过我了。”
我斟酌着措辞,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让你……考虑一下接手省二钢的事。”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没立刻回答。
暖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他倒是会找门路。”
“他那天状态不太好,厂子的事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我想起伍建设在饭店里颓败的样子。
“我知道你之前没答应,但这次……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许半夏沉默着喝了口酒,酒液在杯里轻轻晃。
她心情显然还不错,没有立刻拒绝,反而认真考虑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我知道他难,但省二钢那摊子事……”
她顿了顿,看向我时,眼里多了几分不甘,语气也带上了点委屈:“你也清楚,省二钢过去的问题根本没解决。机器老化、债务缠身、人心涣散……那些烂摊子都还在,为什么一定要接手这块烂肉?”
“我知道你委屈。”
我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
“之前你拒绝是对的,那时候伍建设还憋着股劲,没真正认清现实。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是真的愿意放手,也愿意接受你的条件谈。”
许半夏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杯里的红酒,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往下滑,像她心里没说出口的犹豫。
饭桌上的热气渐渐散了些,可她眼里的那点不甘,却比刚才的饭菜还要沉甸甸的,压在我们之间的沉默里。
我轻轻拍了拍许半夏的手背,她指尖的凉意渐渐散去,抬头时眼里的不甘淡了些,多了几分专注。
“半夏,此一时彼一时。”
我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
“当初伍建设刚接手时,省二钢的问题都藏在底下,他自己又急着往前冲,结果把所有雷都踩爆了。现在不一样了,他等于替我们把所有问题都趟出来了——哪里有坑,哪里有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时候接手,会比从零开始容易得多,成本也会低很多。”
许半夏的眉头微微舒展,我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先做资产重组。你想想,省二钢最值钱的是什么?是那块地皮,是那个现成的厂区框架。至于那些老机器、旧设备,现在看来都是减分项,正好趁重组清理掉,换新设备反而名正言顺。”
“还有员工。”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资产重组时,员工要重新录入,从前那些靠关系混来的特殊高薪、不合理福利,都能顺理成章地砍掉。等于用低价买了个现成的厂子,还甩掉了历史包袱,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这次没有再皱眉,反而主动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好处?”
“当然。”
我笑了笑。
“你别忘了,省二钢在本地几十年,盯着它的大佬不少,很多人当年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对老厂子心里都有份特殊的感情。我们接手省二钢,不止是接了个厂区,等于间接接了这些人脉资源。以后办事,这些人情关系就是无形的助力。”
“更重要的是政策。”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地方上肯定希望省二钢能盘活,我们接手后好好经营,政策上的扶持、补贴、绿色通道……这些福利都会源源不断地来。这对你的新钢厂来说,更是锦上添花,能少走多少弯路?”
许半夏沉默了,指尖在杯沿上转了两圈,眼里的犹豫渐渐被思索取代。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刚才那点委屈和不甘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敏锐与盘算。
“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
她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松动。
“我得好好算算账。”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
饭桌上的菜虽然凉了些,但空气里却多了几分微妙的暖意,像是有什么新的机缘,正在这顿家常菜的烟火气里慢慢成型。
晚饭后的厨房飘着洗洁精的泡沫香,我和许半夏一人一个水槽洗碗,水流哗哗地响。
刚才聊伍建设的事时攒下的那点凝重,渐渐被碗碟碰撞的轻响冲淡了些。
“说起来,最近也不是净遇上糟心事。”
许半夏突然笑着开口,手里的盘子擦得锃亮。
“童骁骑那边有好消息。”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哦?他那车队的生意又扩大了?”
“比这还大的事。”
她转过身,眼里带着真切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柔和了。
“高辛夷怀孕了,刚查出来没多久,小家伙现在紧张得不行。”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童骁骑那小子,当年跟着许半夏闯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冲动、毛躁,一点就炸,活像头没驯好的小野狼。
高辛夷呢,性子泼辣直接,跟童骁骑站在一起,俩人总像随时要吵起来似的,大家都打趣她是“小野猫”。
真没料到,这俩最让人操心的,倒先传来了喜讯。
“前几天我去车队看他们,正好遇上高辛夷孕吐,童骁骑在旁边忙前忙后,又是递水又是拍背,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差点把我逗乐了。”
许半夏边擦手边说,语气里满是当“姐姐”的欣慰。
“但你别说,那股子认真劲儿,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想起上次见童骁骑的样子。
确实,以前他跟人说话总带着点混不吝的冲劲,现在坐下来聊天,眼神都稳了不少,聊起车队的规划、以后的打算,条理清清楚楚,再没了从前的浮躁。
“都说怀孕能让人一夜长大,这话在童骁骑身上真实应验了。”
许半夏靠在厨房门框上,望着窗外的夜色。
“以前总觉得他没长大,事事得让人盯着,现在倒像突然开窍了,知道什么是责任了。昨天还特意跑来问我,孕妇该吃什么,要注意什么,连高辛夷以后产检的医院都提前打听好了。”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你是没见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拿着个小本子记笔记,比当年学开车时认真十倍。”
水流声停了,厨房渐渐安静下来。
伍建设的烂摊子还压在心头,但童骁骑这桩喜事像一缕暖光,悄悄驱散了些阴霾。
看着许半夏眼里的笑意,我忽然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有让人头疼的乱事,也有不期而遇的暖。
那些一手带大的孩子慢慢成熟,那些曾经的莽撞少年扛起责任,或许就是奔波路上,最让人安心的风景。
“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可得好好喝一杯。”
我擦干手,笑着说。
“必须的。”
许半夏眼里的光更亮了。
“到时候让童骁骑做东,好好请咱们搓一顿。”
乡间的柏油路尽头,藏着一座不算起眼的工厂。
铁门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伍建设走在最前面,脚步比在茶馆时轻快了些,指着厂区里整齐的厂房说:“就是这儿了,精密元件厂,前几年办的。”
许半夏和我跟在他身后,看着车间里运转的机器和穿着工装忙碌的工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机油味。
伍建设停下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时候,因为你没和我竞标,让我省了一大笔,手里有点闲钱,想着给老家留点实在的,就办了这个厂,给老乡们找个营生。”
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想到啊,当年随手办的厂子,现在倒成了我最后的退路。”
省二钢的烂摊子拖垮了他大半的精力,可这座藏在乡下的小厂却意外地红火,成了支撑他没彻底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沿着生产线慢慢走,伍建设忽然转头看向我:“你还记得不?当年你跑俄罗斯做倒爷生意,明明做得顺风顺水,却突然跑去收购了个快倒闭的煤气罐厂子,当时我还笑话你瞎折腾。”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
那确实是桩没人看懂的买卖,连李黎都骂我疯了,可后来那厂子在我妙手之下做了出口生意,成了大赚特赚的进项。
“我后来琢磨明白了,你那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是投资。”
伍建设的声音里带着点感慨。
“我就学着你的样子,办了这个元件厂。没想到啊,还真用上了。”
他拍了拍旁边一台精密机床。
“这机器还是托人从德国订的,当年想着往高端走,现在看来,幸好没偷懒。”
许半夏一直没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车间的生产流程,偶尔和路过的老师傅点头打招呼。
等走到办公室坐下,她才端起伍建设递来的茶,语气诚恳:“伍总,省二钢的事,我们今天想好好谈谈,看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毕竟……”
“和解就不必提了。”
伍建设没等她说完,就摆了摆手,脸上带着点释然的笑意。
“我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和解的。今天带你们来这儿,不是想打感情牌,是想让你们放心,我伍建设就算垮了,也还有口饭吃,不会赖着省二钢不放。”
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许半夏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伍建设眼里那点不肯认输的光,终究没再提和解的事。
办公室窗外,机器运转的嗡鸣隐隐传来,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伍建设的白发上,竟显得有几分温暖。
这座他为老乡们办的厂子,最终成了自己的避风港,而那些当年看似莫名其妙的投资,原来早就在命运里埋下了伏笔。
伍建设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着说:“省二钢的事,你们该怎么谈怎么谈,按规矩来。我这儿,你们也看到了,饿不着。”
许半夏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有些骄傲,不必戳破;有些体面,总要留给对方。
至少此刻,在这座充满烟火气的小厂里,输赢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冬日的寒风凛冽,吹过滨海的大街小巷,似乎也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伍建设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萧条的街道,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的辉煌如同过眼云烟,如今他不得不坦然接受失败的现实。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喂,有空吗?叫上许半夏,咱们聚聚。还有裘必正和冯遇,我想大家一起吃个饭。”
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疲惫与无奈,没有多问,只应了句 “好”。
没过多久,我们几人便在一家熟悉的饭店包间里相聚。
曾经意气风发的 “一路向北五人组”,如今却都满脸沧桑。
伍建设率先开口:“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好好道个别。咱们奋斗了这么多年,起起落落,如今却几乎都走投无路。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体面地散伙,特别是裘毕正、冯遇,咱们好聚好散。”
说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伤。
裘毕正端起酒杯,苦笑道:“想当年,咱们一起闯荡,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步田地。”
冯遇则默默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许半夏看着他们,心中也有些触动。
这些年,大家互相算计、互相斗争,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时,我悄悄给许半夏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说道:“伍总,我有个想法。我愿意接手你的钢厂,替你收拾残局。但我希望大家能放下过往的恩恩怨怨,将两个钢厂合二为一,成立一个新公司。从此不分你我,都是一家人,大家一起干。”
听到许半夏的话,伍建设和裘毕正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建议。
短暂的沉默后,伍建设的眼眶微微泛红,他站起身来,举起酒杯:“许半夏,你这番话,让我无地自容。这些年,是我太固执,太计较。如果能重新开始,我愿意和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干一番事业。”
裘毕正也站起身,激动地说:“对,如今这时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再像以前那样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这个提议好,我同意!”
冯遇也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看着大家终于达成共识,我心中也感到一阵欣慰。
曾经的竞争对手,如今终于能放下成见,携手共进。
这对每个人来说,无疑都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这顿散伙饭却充满了温暖与希望,一个全新的篇章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