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营地仍被一层薄霜覆盖,火盆早已熄灭,余烬下陷,结出灰白硬壳。我站在军械架旁,长枪横置案上,指尖抚过枪杆末端——那里沾着一点尚未干透的泥,来自昨夜归途的山道。它混着腐叶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焦味,像是被火燎过的皮肉残渣。
我没有换下铠甲,也未合眼。信鹰已去,但真相不能只靠一只鸟背负。我需要让活着的人看见,听见,记住。
副将掀帘而入,披风上凝着露水,声音压得极低:“将军,人都在帐外候命。”
我点头,取下腰间令符,系于左腕。它冰冷而沉重,像一道无声的判决。
三路行动随即展开。村口由重甲步卒封锁,铁盾相接,如墙推进;一队斥候悄然潜入民居后巷,控制出口;第三支队伍则在村中广场集结百姓,鼓声三响,众人肃立。晨光微露,映在他们脸上,有惊疑,有疲惫,也有尚未熄灭的恐惧。
我登上临时搭起的木台,风从南坡吹来,带着稻草与牲畜的气息。这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难掌控。
“昨夜,我亲赴灰喉谷。”我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所见者,非祭祀,乃渎神之仪。以血燃起绿焰,倒写龙语铭文,欲唤沉眠之恶重临人间。”
台下鸦雀无声。
“而今晨,村中有人散布的言论与邪祭相关意图一致。”我抬手,一名士兵呈上布袋,倒出半块焦黑布片,边缘残存黑袍纹路,“此物,出自村西老妇家中床底,与灰喉谷信徒所穿同源。”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低语:“许是巧合……”
我未动怒,只道:“传眼线。”
三人被押上台,双手反缚,皆是村中熟面孔——卖柴的老汉、寡居的织妇、还有常替人送信的少年。他们脸色发青,却不肯低头。
我直视那老汉:“子时三刻,你是否在老槐树下,将一卷羊皮交予黑衣人?”
“没有!”他嘶吼,“我夜里从不出门!”
我挥手。
一名伪装成樵夫的密探走出队列,捧着一只陶罐。他倒出半截烧焦的羊皮,边缘蜷曲如枯叶,上面赫然写着:“南线民心动向,已布七村,待火起。”
“这是你昨夜交付之物,被截于井庙外松林。”我将羊皮高举,“你若否认,那便请说——它从何而来?”
老汉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
织妇突然尖叫:“你们构陷!你们从北山回来,怎知我们……”
“我从北山回来,”我打断她,声音如铁,“亲眼见他们以血燃火,口诵‘火熄之时,即举事之机’。而你们今晨所言,与此何异?”
我转向百姓,声音放缓:“他们不是在预言,是在应验。每一句流言,都是叛乱者的号角;每一次私语,都在为战火添柴。”
一名老农颤声问:“那……那孩子呢?他才十四岁……”
我望向少年。他低着头,肩膀微抖。
“他被人诱骗,以为只是传话。”我顿了顿,“但话本身是毒。毒入人心,屋舍可焚,骨肉可离。”
台下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位老妇突然跪倒,哭喊出一句:“我儿也被抓去……他们说,不听话,火就会烧进来……”
众人哗然。
我闭了闭眼。原来如此。他们不仅煽动,还劫持亲族,胁迫顺从。这不是单纯的渗透,是用亲情为锁链,将整个村庄拖入深渊。
“三人均有确凿证据,押入地牢,待王都定罪。”我下令,“其余受蒙蔽者,不予追究。神国不罚无知,但须明辨善恶。”
士兵押走三人时,那少年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无恨,只有茫然,像一头误入陷阱的幼鹿。
我知道,这眼神会缠绕我很久。
行动并未结束。我下令在村中设立哨岗,每两个时辰轮换,巡逻路线交错覆盖。又命人打开缴获的粮仓,将小麦、豆粟分发给村民。一袋袋粮食搬出时,尘灰飞扬,在晨光中如金粉飘散。
一位老妇接过粮袋,忽然跪下,额头触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不说谢,只是低头。但这低头,比任何言语都重。
夜幕降临时,我在营帐中重阅青铜片。火光映着刻痕,那些字迹深如刀凿:灰喉谷处,以血燃火,倒书龙语符文,地底有轰鸣之象。我另取一卷羊皮,将乌木匣中的骨符描摹其上——倒五芒星,边缘缀羽,与井庙竹篮、灰喉谷岩刻同出一源。
我将其封入密函,外裹油皮,加盖私印。此物不能公之于众,否则只会引发更大恐慌。但它必须抵达哈维尔手中。
我正欲吹熄油灯,帐外传来轻响。
是乌鸦落在旗杆上的声音。
我掀帘而出。
它静立于杆顶,通体漆黑,右爪缺了一截趾骨,断口参差,似被利器削去。它不动,也不鸣,只将头缓缓转向我,一只眼在月光下泛着暗绿光泽。
我站在原地,手按剑柄。
它忽然展翅,飞向南方。
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缓缓收回手。
帐内油灯仍在燃烧,火苗忽然一跳,映出墙上影子——那影竟比我的动作慢了半瞬,仿佛滞留在某个更暗的时刻。
我转身进帐,取下墙上挂的备用披风,准备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