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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七年四月中旬。

日头已过中天,太平县以北,仙寺岭。

马祥麟拄着长枪,伫立于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央。铁甲上的血渍在烈日炙烤下愈发暗沉。

他麾下的三百石砫精骑此刻正忙碌地清理战场,有人拖拽流寇的尸身抛入谷口深壑,有人则蹲伏在地拾掇散落的兵刃,更多人则瘫坐在地,解开沉重的甲胄透气。

这场突袭赢得干脆利落。

贼寇扫地王张一川派出的这支偏师规模不大,约莫千余人。

昨夜奇袭,三百铁骑如尖刀般骤然楔入敌营,张贼所部瞬间大乱。

其中老营精锐反应最快,拔马便逃,余下的厮养流民则如没头苍蝇般四散奔窜。

马祥麟率部斩杀流寇数百,直追出二三十里方才勒马回返。此役自家仅折损二十余弟兄,另有十余人带伤,此刻正倚在营区废墟间低低呻吟。

马祥麟环视着部下们疲惫不堪的面容,眉头紧锁。此战虽成功挫败了张一川入川的企图,但士卒们先是整夜潜伏奔袭,继而又是半日的衔尾追杀,现在折返这战场,每个人早已筋疲力竭。

他正盘算着是否该遣人回太平县调兵来打扫战场,自己则先护送伤员回城救治。

恰在此时,他耳尖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异动。这声音并非周遭的吆喝,也非伤兵的痛哼,而是密集的马蹄声。

其声迅疾而紧凑,分明是有大队骑兵正穿过谷口外的密林!

马祥麟心中一凛,他麾下轻骑在确认张一川营盘虚实后便已全军投入突袭,一番血战追亡刚折返此地,哪里还分得出侦骑警戒?

他猛地攥紧长枪,厉声暴喝:“敌袭!戒备!”

刚松懈下来的石砫兵瞬间绷紧了神经,纷纷抄起手边兵刃,挣扎着去寻自己的战马。

眨眼间,数十骑已聚拢在马祥麟左右,人人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声响来处。

阳光穿过林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片摇曳的树影深处,果然有一支骑军的轮廓在快速移动。

但其队列竟出奇的齐整,绝非流寇惯有的杂乱无章。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的号衣在炽烈日光下,泛着一种熟悉的赤红!

友军?

马祥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县周遭还有友军,所以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眯起眼仔细辨认。

为首那骑,身着寻常铁甲,未戴头盔,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前额。此刻对方正勒马减速,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血肉狼藉的战场,最终,稳稳地落在了他身上。

看清来人面容,马祥麟紧握枪杆的手指骤然一松。

“杨游击?!”

他脑中一片茫然。

杨凡此刻不是应在重庆休整吗?即便应檄北上,按日程也绝无可能这么快抵达太平县,更遑论这偏远的仙寺岭。他惊疑交加地问:“杨游击缘何突现于此?”

杨凡勒住坐骑,停在距马祥麟仅三步之遥处,朗声一笑:“马帅见流寇犯境,独自率三百骑直捣黄龙,也不等等末将。末将……这不就跟来,想着能蹭点马帅的顺风仗打打。”

马祥麟闻言先是一怔,目光迅速扫过杨凡身后的百余骑兵。

前列几十骑身着夜不收的暗色轻甲,短衣快靴,腰悬刀枪劲弩,身形精悍。后队则是披挂明甲的骑马亲兵。

这百余骑此刻驻马谷口,个个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芦苇,显出极度疲态。

其夜不收的短衣蒙着厚厚尘土,有人下马时腿脚发软,几乎栽倒,被同伴一把搀住。人人面庞干裂,嘴唇翻起白皮,眼白布满血丝。

战马的状态比人更显颓靡。马匹肋腹剧烈起伏,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一匹枣红马甚至晃了晃,前蹄微屈,险些跪倒。整支队伍鸦雀无声,连挪动都轻手轻脚。

马祥麟自二十四岁起便随母秦良玉驰援辽东,于浑河血战中首次崭露头角。至今已征战沙场十余载。

此时他岂能看不出来杨凡这支人马,分明是彻夜兼程加半日急奔,硬生生赶了两百里路才抵达此处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

心头旧事浮现。

他想起远的浑河血战,戚家军与白杆兵不合,白杆兵过河与建奴对攻时,戚家军隔岸观火按兵不动。而后三万辽东铁骑本应支援,却临阵溃退,致使白杆兵与戚家军前后深陷重围,最终全军覆没。

近的,是去年崇祯六年冬。其妻张凤仪率部孤军在河南侯家庄遭遇流寇主力,本应协同作战的友军左良玉部,战前信誓旦旦承诺“侧击支援”,却因畏敌怯战,逡巡不前。

待到张凤仪部陷入重围,左良玉非但不救,反而率军后撤数十里,坐视其败亡。最终,他妻子张凤仪率部血战至死,矢尽援绝。

马祥麟此生,见过太多畏缩不前、见死不救的“友军”。

可眼前这人……

马祥麟喉头微哽,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酸涩的感动。

明明自己已是胜者,可此刻见到杨凡这百余风尘仆仆、力竭而至的骑影,竟如久旱逢甘霖般熨帖。

他深知太平县是自己的防区,与川东游击营并无干系。然而杨凡竟能星夜疾驰数百里赶来,这份情谊比什么都珍贵。

马祥麟仰天大笑:“杨将军若再晚来半个时辰,本帅可就把这些流寇的脑袋全割下来揣兜里了!”

杨凡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他走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马帅三百虎贲就敢直插数千贼巢,这脑袋,合该马帅拿!”

马祥麟咧嘴大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毫不在意:“杨将军这援军来得及时,说吧,带了多少伤药?我这边十几个弟兄还等着裹伤救命呢。”

杨凡朝身后一挥手,立刻有亲兵上前卸下马背上的雨布包袱,露出里面伤药包开始分发。

马祥麟看着那些救命的药物,又望向杨凡身后那些虽风尘仆仆却眼神坚毅的士兵。他大手一挥豪气道:“放心,本帅不白用你东西,瞧见地上摞成堆的贼首没?一半功劳,记在你杨将军头上!”

谷风依旧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杨凡带来的骑兵迅速下马,默默加入白杆兵清理战场的行列。

马祥麟与杨凡则寻了处稍干净的土坡坐下,就着谷口吹来的还带着硝烟味的风,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交谈。

马祥麟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滔滔不绝。

“周遭那些营头,哪个不是各扫门前雪?独有你这人,敢把自家营里的精锐底子抽出来,星夜疾驰这两百里……”

杨凡见对方今日心情极佳,且言谈间流露真情,心头忽地一动。

他咽下最后一口干饼,郑重拱手道:“马帅,实不相瞒。末将早年还只是一介小小千总之时,便久仰白杆兵威震天下的英名。大宁一战,能与马帅并肩破万贼,实乃末将之幸,其后承蒙马帅不弃,于沙场之事倾囊相授,点点滴滴,铭感五内。末将为人行事,讲究缘分。今日有一事,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马祥麟一愣,不知杨凡突然如此郑重其事所为何意,当下也收敛笑容,端坐正色道:“杨兄但说无妨。”

“你我二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杨凡目光灼灼,直视马祥麟试探道。

马祥麟身躯微震,一瞬间,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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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据《明季北略》卷八及《绥寇纪略》载:“崇祯七年四月,兴安贼‘扫地王’张一川欲间道入蜀,石柱马祥麟侦知,率轻骑三百夜袭其营,破其前锋,追至仙寺岭,斩级数百,夺马骡器械无算,贼惊溃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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