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法院大厅的地砖上,反射出一道亮光。林远站在出口附近,公文包搭在左手上,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刚签完判决书的回执,笔还夹在文件夹中。企业主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复印件,手指慢慢摩挲着纸边。
林远没有急着走。他感觉周围有些不对劲。
几个坐在旁听席的人没离开,其中一人穿着深色西装,正低头看手机。另一人频频往这边望,见林远抬头,立刻收回视线。角落里有个年轻律师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确认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公众号推送。标题写着:“青年律师拆穿壳公司迷局,八百万赔偿案背后的真相”。发布时间就在十分钟前。
他又看了眼企业主。对方也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正在翻新闻。
“现在发得这么快?”企业主低声说。
林远没回答。他知道这类案子一旦判了,就会有人盯着。尤其是这种金额大、手法隐蔽的,行业里总会有人关注。
手机又震了一次。这次是短信,来自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林律师您好,我是律所同行,想请教一下本案证据调取流程。”
他把手机塞回去,拉了拉西装袖口。这件衣服穿久了,肩线有点塌,袖口的小孔还在,但没人注意这些。
“你以后会很忙。”企业主忽然说。
林远转头看他。
“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办成的。”企业主声音不高,“很多人试过,最后都算了。你没算。”
林远低头看了看公文包。文件夹里装着三个月来的所有材料:银行流水、服务器日志、通话记录、工商登记变更表。每一份上面都有他写的批注,字迹从最初的急促变得越来越稳。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他说。
“可别人不做。”企业主笑了下,“所以我得请你吃顿饭。”
林远没接话。他知道这顿饭不是为了吃饭。有些人请律师吃饭,是为了拉关系;有些人是为了表达谢意;还有一些人,是想打听更多内情。
他不想卷进太多事。
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其他案件的当事人进出,也有律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其中两人经过时停下脚步。
“你是林远吧?”其中一个问。
林远点头。
“刚才那案子是你办的?”对方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我是代理律师。”他说。
“厉害。”那人笑了笑,“我们所里好几个都在讨论这个判决。以前总觉得这种结构查不透,没想到你真把资金链理出来了。”
旁边那人接着说:“关键是Ip日志和通话记录对上了时间点,不然光靠合同造假很难定性。”
林远听着,没打断。这些人说的都是专业层面的东西,不是客套。
“你们有没有遇到过类似情况?”他反问。
“遇到过。”先开口的律师皱眉,“但我们客户不愿意继续追,怕得罪人。最后只能建议他们私下解决。”
林远点点头。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少。很多企业吃了亏,宁可认栽也不愿打官司。不是因为没证据,而是怕后续麻烦。
“你能推到底,不容易。”那人说完,拍了下他的肩膀,走了。
企业主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说:“你现在不一样了。”
林远没回应。他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钢笔。笔身冰凉,金属夹子有点松动,但他一直没换。
大厅另一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拿着手机拍摄法庭门口的牌子。镜头扫过时,林远看见他在屏幕上点了保存。那人注意到目光,迅速收起手机,转身进了电梯。
林远眯了下眼。
“怎么了?”企业主问。
“没什么。”他说。
其实他记得那个人的脸。半小时前,就在宣判后,这人坐在后排,离郑世坤很近。当时对方没说话,也没鼓掌,只是静静看着。
现在他又出现了。
林远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相机,对着电梯方向拍了一张。画面里只有模糊的背影和半截西装下摆。
他存下照片,锁屏。
“你还记着什么?”企业主看他动作。
“一些细节。”林远说,“有时候,人出现的位置比说的话更重要。”
企业主没再问。他知道林远做事一向谨慎。这三个月里,对方从没说过一句保证胜诉的话,也没提过任何风险之外的事。每天就是查资料、跑部门、听录音,像在拼一张看不见全貌的图。
直到上周,才终于把最后一块拼上。
“我女儿昨天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打赢了。”企业主忽然说,“她说同学家长听说这事,都在议论。”
林远抬眼看过去。
“一个小城市的技术公司,居然能告赢这种大企业。”企业主摇头,“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林远明白那种感觉。十年前,他父亲办过类似的案子,也是小客户对抗大机构。结果还没开庭,对方就撤诉了。后来才知道,是有人私下施压。
他爸没再接这类案子。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
“是不一样了。”企业主看着他,“因为你没停。”
林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皮鞋旧了,鞋带扣有点松,但他一直没换。就像这件西装,像那只钢笔,像他办公桌上贴满墙面的时间线。
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但有用。
手机第三次震动。
这次是一条微信。老陈发来的语音消息。
他点开。
“小林,我看到了。法院门口的新闻,讲的就是你那个案子吧?我就知道你能行。”
声音有些抖,背景里还有五金店的收银机响。
“你爸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人。不声不响,就把事办成了。”
林远听完,没回消息。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向大厅入口。
又有两个人走进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胸前挂着证件。虽然没穿制服,但他认得那种眼神——记者。
他们一进来就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他这边。
企业主也注意到了。“他们找你?”
林远没动。
“要不咱们先走?”企业主说着就要迈步。
“不用。”林远站着没动,“我没必要躲。”
那两人走近了些,其中一个开口:“请问您是林远律师吗?”
“我是。”
“我们是《法治观察》的记者,想就今天这个判决做个简短采访,您方便吗?”
林远看着他们手中的录音笔和本子。
“判决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说,“我没有额外要说的。”
“但这个案子涉及到新型规避监管的手法,业内都很关注……”
“那就让判决书去说话。”林远打断,“我不是为了接受采访才打这场官司的。”
记者互相对视一眼,没再追问。其中一人收起本子,另一人低声说了句“理解”,转身离开了。
企业主松了口气。“这些人一来就没完没了。”
林远没说话。他知道拒绝一次容易,难的是以后每一次都要拒绝。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电梯叮的一声,又上来几拨人。有的是来开庭的,有的是旁听别的案子。但每次有人经过,都会多看他们两眼。
特别是林远。
有人认出了他,小声跟同伴说:“就是他,那个拆了五层壳公司的。”
林远听见了,但没反应。
他只是把公文包换到右手,左手轻轻按了下外套内袋。那里装着今天的庭审记录原件,还没交给助理归档。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企业主问。
“回所里整理材料。”林远说,“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你不休息一天?”
“这不是结束。”他说,“只是一个案子结束了。”
企业主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刚才那个记者走之前,拍了张你的背影。”
林远没意外。“他们会写文章,会发视频,会有人记住这个名字。也会有人记住怎么对付这种手段。”
“所以你不怕被盯上?”
“怕没用。”林远说,“做这行,就得接受被人看。”
阳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微微眯眼,看见外面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车牌被树影挡住,看不清号码。
但他记得那款车型。
和上次跟踪他回家的那辆很像。
他没动,也没叫人。
只是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相册,翻到刚才拍的那张电梯里的背影照片。放大,裁剪,把西装下摆的部分截下来。
然后新建一条微信,发给了网安支队的朋友。
备注只写了一行字:
这个人,今天出现在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