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声渐远时,钟离御霆才松开剑柄。指腹在冰凉的剑鞘上碾过,留下一道浅白的痕——方才那声嗥叫离主营帐不过半里,裹着草原冬夜特有的凶戾,却在帐前硬生生顿住,像被帐内那道属于北疆女皇的气息慑住,再不敢前挪半步。
帐外雪光泛着冷白,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帐帘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转眼便在帘角积了层薄雪。周砚已将三队亲兵布成三角巡逻阵,此刻正提着盏羊角灯快步走来,靴底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灯芯被夜风扰得乱颤,昏黄的光在雪地上晕开圈暖芒,恰好照亮他眉间拧成结的忧色。
“将军,前哨刚传信,赵烈的禁军没回京城,在漠北河南岸扎了营——离咱们,只有五里地。”
钟离御霆眸色骤然沉下去,接过羊角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灯杆上粗糙的木纹硌得掌心发疼。他转身往主营帐走,驼色披风扫过帐前堆积的薄雪,留下两道浅沟,雪粒沾在披风边角,很快被体温融成细水,又在寒风里凝成冰碴。灯影在身后拖得老长,冷得像冰。
“他在等。”钟离御霆的声音裹着寒气,一字一顿,“等陛下的新旨意,等咱们粮草耗空,更等牧民们因缺衣少食乱了阵脚,好抓个‘谋逆’的由头。”
帐帘被他抬手掀开,暖意裹着药香瞬间涌出来,驱散了满身寒气。他脚步未停,径直往帐内走,声音却已扬开,带着不容置喙的指令:“传我命令,让前哨换上鹿皮袄,里头多塞两层羊毛,每隔一个时辰探一次。盯着禁军的炊烟、篝火,尤其要盯紧粮车——不管是搬粮、卸车,哪怕只是多了盏灯,立刻回报。”
“是。”周砚应声跟上,撩开内层帐帘时,艾草与当归的香气愈发清晰。帐中央燃着盆银霜炭,火星在炭灰下明灭,映得帐内暖融融的。狄凛纱正坐在矮案旁捣药,玄色女皇常服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皓腕细而有力量,腕间那串狼骨手链随动作轻晃,骨节相撞发出细碎的“嗒嗒”声。石臼里的麻黄草被捣得细碎,药香中还掺着缕极淡的蜜甜——是她特意寻来的野蜂蜜,混在草药里,好压下那冲鼻的苦。
帐角立着的燕烈川,玄色劲装的肩头缠着新换的白布,渗出的血渍已淡成浅红,却仍能看出伤口从肩颈蔓延至锁骨的长度。腰间佩着刻有王族纹章的弯刀,刀鞘擦得发亮,映出帐内的微光。他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像尊永远守在女皇身侧的玄铁石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帐内的静谧。
听到动静,狄凛纱停下动作。指尖沾着的绿色药末落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浅绿。她没起身,只抬眼看向钟离御霆,长睫轻颤,瞳仁里映着炭盆的火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赵烈没走?我早猜他不会甘心。他虽只有一千禁军,可前哨说他带了十辆粮车,按每日消耗算,干粮能撑三月。咱们虽有牧民帮衬,可牧民的牛羊要留着过冬,还要给幼崽囤草料,真要硬碰硬耗着,北疆讨不到好。”
她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钟离御霆紧抿的唇线,看出他眼底的凝重,又补充道:“现在就看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钟离御霆将羊角灯放在案上,火光映得他眼底明暗交错,睫羽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他俯身看着案上摊开的舆图,指尖在漠北河的标记上点了点:“他不敢轻易动。陛下要的是‘名正言顺’地拿下,不是滥杀牧民的骂名——辰国的皮毛、战马,还得靠北疆牧民供给,他不敢断了这条线。”
话音顿了顿,他指节在案角的舆图上敲了敲,落点恰好是漠北古道的标记,声响在帐内格外清晰:“但这五里路,像根刺。随时能扎进咱们的防线。我打算派人与苏丞相联络,走漠北古道能比官道快三日,可那条路要穿北疆的临时牧场,还得绕开几处流沙——得要个熟地形的人带路。”
狄凛纱指尖在石臼边缘敲了敲,发出轻响。她抬眼看向帐角的燕烈川,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软:“那条路阿川熟。他和我一起长大,牧场的迁徙路线、暗哨的位置,闭着眼都能摸清。”
话锋顿了顿,她的视线落在燕烈川肩头的伤上,眉梢微蹙,声音又轻了些:“只是你伤口刚敷了药,漠北古道夜里能冻掉耳朵,你行吗?”
燕烈川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得不像带伤之人。玄色劲装因动作绷紧,肩头的白布微微移位,却没再渗出血。“主人放心,这点伤不碍事。昨日军医说,伤口已经结痂了。只要裹紧主人赐的狐裘披风,不会影响赶路。”
钟离御霆看着他全然臣服的模样,想起白日里他为护狄凛纱,硬生生接下赵烈手下一剑的决绝——那剑本是冲狄凛纱后心去的,燕烈川连犹豫都没,直接用肩头挡了上去。心底微动,他随即扬声朝帐外唤道:“卫骁!”
帐帘应声被掀开,一股寒风裹着雪粒钻进来,炭盆里的火星猛地跳了跳。身着玄色轻甲的卫骁快步走入,单膝行礼,甲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末将在!”
“你今夜随燕待卫走漠北古道,将信送与苏丞相。”钟离御霆的目光落在卫骁身上,语气多了几分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切记,信送到后不必折返北疆,直接留在京城——诗音的安危,从此刻起由你全权负责。若她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卫骁眼底闪过一丝凛然,重重点头,声音掷地有声:“末将遵令!定以性命护住柳姑娘!”
周砚在旁立刻接话,语气急切:“我这就去准备双份干粮和伤药,让军需营备两匹快马——再把主人先前赏给亲卫营的暖手炉取两个来,路上能挡挡寒。”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帐帘晃动间,一股刺骨的寒风灌进来,炭盆里的火星猛地跳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帐内只剩三人,炭火噼啪作响,偶尔爆出的火星落在炭盆外,瞬间就被寒气浇灭,只留下一点黑痕。
狄凛纱重新拿起石杵捣药,“笃笃”的声响在帐内轻荡,节奏均匀。她的声音却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只有对着燕烈川时,才会有这般柔和:“出发前,来我这里取瓶伤药。是我亲手调的,加了雪参粉,比阿依奶奶的见效快。”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了叩石臼,目光落在燕烈川未受伤的那只手上:“路上别硬撑,要是实在撑不住,就先找牧民的临时毡房躲起来——消息能送到就好,不用急着赶路。”
燕烈川垂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感激,喉结动了动:“谢主人关怀,属下定不辱命。”
狄凛纱这才转向钟离御霆,眼底的柔和瞬间褪去,覆上层冷意,连语气都沉了几分:“钟离御霆,我帮你,是信你能护住诗音。她在京城里,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比咱们在北疆危险百倍。”
她指尖摩挲着腕间的狼骨手链,骨节因用力而泛出浅白,手链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但你记住,若诗音出事,我不仅不会放过你,更会让北疆铁骑踏平边关——让那位陛下知道,动我狄凛纱在意的人,要付出什么代价。”
钟离御霆攥紧了藏在胸口的平安符。青绿色的丝线隔着锦缎衣料硌着掌心,那是诗音出发前亲手给他系的,说能保平安。他抬眼看向狄凛纱,目光里没有半分退缩,声音沉得像草原的冻土:“我若护不住她,便不会来北疆。一月之期,等苏丞相的回信到了,我定带她回来看北疆的日出。”
他顿了顿,眼底漾起丝浅柔,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暖的画面:“诗音说过,想看看草原日出时,羊群被染成金色的模样。她说京城的朝霞,没那么亮的颜色。”
卫骁起身退至帐角,与燕烈川并肩而立,两人皆是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如鹰。燕烈川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弯刀上——那是狄凛纱去年生辰时赐他的,刀鞘上刻着与她狼骨手链同款的图腾,摸上去温温的,是常年被他握在手里捂热的。他知道,明日的古道之行,不只是送消息——是护主人的信任,护主人在意的人,护北疆的安稳。
夜色渐深,帐外的风声更紧了,像野兽在帐外徘徊,嘶吼着撞向帐帘。风里夹杂着远处牧民的低语,还有牛羊的轻哞——牧民们在给牛羊添夜草,怕它们冻着,也怕饿着。帐内的炭盆渐渐弱了些,暖意不如先前浓。
狄凛纱起身走到帐边,撩开一角帐帘往外看。夜色浓得像墨,只有远处巡逻兵的羊角灯,像点点星火在雪地里移动,雪光在更远处泛着冷白。燕烈川立刻跟上,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旧,像道坚实的屏障,将可能袭来的寒风挡在身后。
狄凛纱放下帐帘,转身时对上燕烈川担忧的目光,轻轻颔首,语气平和:“没事,只是看看草原的夜。今夜路途远,你先下去歇息吧,养足精神好赶路。”
“是,主人。”燕烈川行完礼后,缓缓退出帐外。帐帘落下的瞬间,燕烈川还特意抬手理了理肩头的狐裘披风——这是主人赐的,不能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