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麒麟殿。
晨曦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光滑如镜的黑色陶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气息,混合着名贵木料的淡香、青铜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以及一种名为“权力”的无形威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楚楚,神色肃穆,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和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证明着这是一个由活人构成的、决定帝国命运的地方。
御阶之上,年轻的秦王嬴疾端坐于黑水玄鸟屏风前,一身玄色冕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眼神也愈发深邃难测。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那冰冷的玉质螭首,发出几不可闻的、却仿佛能敲在人心上的笃笃声。
朝议已近尾声,所议多是粮秣转运、边关戍守、刑律修订等常规事务。气氛看似平稳,但一些嗅觉敏锐的老臣,已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暗流在涌动。几位重量级的儒臣,如御史大夫冯劫、奉常周青臣、博士仆射叔孙通等人,今日格外沉默,但他们的眼神却不时交汇,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
终于,在司礼官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一道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正是淳于越。
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在满殿锦绣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凛然气度。长须垂胸,面容清癯,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古井深潭。
“臣,博士淳于越,有本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瞬间打破了殿内最后的松懈氛围。
所有的目光,刹那间都聚焦在他身上。嬴疾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投了下来:“淳于博士,有何事奏?”
淳于越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疏高举过顶,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沉痛与激愤交织的情绪:
“臣,劾栎阳工师、技术营造司主事秦战,立邪说,坏法度,乱人心,动摇国本!其罪有三!”
话语如同惊雷,在麒麟殿内炸响!虽然不少人早已风闻,但由淳于越这等大儒在朝会之上公然弹劾,分量截然不同!蒙骜站在武将班列中,浓眉猛地拧紧,抱着胳膊的肌肉微微绷起。一些与秦战或有交往、或对其所为抱有好奇的官员,也纷纷色变。
嬴疾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细细奏来。”
“其一!”淳于越声音朗朗,引经据典,“秦战于栎阳立‘格物堂’,不授圣贤诗书,不言仁义礼智,专讲草木金石、机巧杠杆之术,妄言‘万物皆可格’,‘真知在万物之中’!此乃摒弃人道,追逐物性,将人与禽兽草木等同,实为泯灭人性,坏人心术之肇端!长此以往,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他的话语犀利,直指核心,将秦战的“格物”理念拔高到了毁灭人伦纲常的可怕高度。
“其二!”他不给众人喘息之机,继续痛斥,“其编撰所谓《启蒙书》,以炭笔图画、俚语村言记录匠技,坏千年口传心授之规,更将种种奇技淫巧堂而皇之列为学问!此举,不仅使匠人不再安守本分,更诱惑黔首弃农务工,追逐末利!若天下人皆效仿,谁人来事农耕?谁人来输赋税?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与民争利之大弊!”
这是从经济基础和统治秩序层面发起的攻击,同样致命。
“其三!”淳于越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御阶,直视嬴疾,“秦战于栎阳擅立新规,以‘工分’、‘贡献’取代朝廷法度,以‘多劳多得’蛊惑人心,使其麾下只知有秦战,不知有王法!此乃结党营私,培植个人势力,其心叵测!观其言行,与当年墨家巨子何异?臣恐其非为秦之干城,实乃国之大患!”
结党、营私、类比墨家!这已近乎是最严厉的政治指控,直接将秦战推到了谋逆的边缘!
淳于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掷地有声。他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将秦战在栎阳的所作所为,包装成了一幅足以倾覆帝国统治的可怕图景。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他话语的余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少保守的官员听得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凝重和疑虑之色。蒙骜的脸色愈发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御座上依旧面无表情的嬴疾,又强行忍住了。
嬴疾静静地听着,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玉螭首,目光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直到淳于越陈述完毕,躬身将奏疏高举,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秦战之所为,寡人亦有耳闻。其匠造之术,确有益于军国;其练兵之法,亦曾建功于边陲。淳于博士所言,是否过于危言耸听了?”
这话看似在为秦战开脱,实则将皮球轻轻踢回,也给了其他人发言的机会。
果然,奉常周青臣立刻出列附和淳于越:“王上明鉴!秦战或有微功,然其行事实在骇人听闻!臣闻其甚至言‘雷非神罚,乃阴阳撞击’,此等亵渎天地鬼神之语,若流传开来,必使民心无所畏惧,礼崩乐坏矣!”
博士仆射叔孙通也接口道:“《礼记》有云:‘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秦战所行,正是以奇技疑众!其所立‘格物’之说,看似新颖,实则乃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背离圣贤之道,绝不可纵容!”
儒臣们纷纷发言,口径一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仿佛秦战及其理念已成帝国毒瘤,必须立刻铲除。
就在这几乎一面倒的声浪中,一个洪亮而带着不耐烦的声音猛地响起:
“放屁!”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蒙骜再也忍不住,大步出列,他身材魁梧,声如洪钟,瞬间将那些文绉绉的争论压了下去。
“淳于老头!还有你们这帮耍笔杆子的!”蒙骜毫不客气,指着淳于越等人,脸上刀疤扭动,“你们左一个坏人心术,右一个动摇国本,老子就问你们一句!”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同冷电:“秦战那小子弄出来的新箭簇,是不是让咱的弩射得更远更准?他炼出来的铁,打出来的刀甲,是不是让咱的兵少死了不少?他捣鼓的那些水车、杠杆,是不是让栎阳那几千人吃得饱饭,有力气干活,给朝廷省了粮草?”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那些空泛的道德指控上。
“你们整天仁义道德,之乎者也,能当饭吃?能挡住蛮族的刀片子?老子只知道,谁能让我大秦的兵更强,让咱们的国力更盛,谁就是他娘的有功!至于你们说的那些……”蒙骜嗤笑一声,满脸不屑,“等哪天蛮族打到家门口,你们还能靠着念《诗》《书》把人家念退兵不成?”
这番粗鲁却无比实在的话语,让一众儒臣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蒙将军!你……你岂可如此粗鄙!混淆视听!”淳于越气得胡须直颤,“治国岂能只看兵甲之利?无礼法则国不国!无仁义则民不民!此乃根本!”
“根本个鸟!”蒙骜毫不退让,“老百姓饭都吃不饱,跟你讲仁义?边关的将士命都保不住,跟你守礼法?我看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朝堂之上,顿时变成了武将务实与文臣守道之间的激烈争吵,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时混乱。
嬴疾高坐御阶,看着下方如同市井吵嚷般的景象,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敲击扶手的频率,微微加快了一丝。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好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音量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蒙将军所言兵甲之利,自是重要。然则,淳于博士所言礼法人心,莫非就毫无道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声者乃是客卿姚贾。他并非儒臣,也非武将,素以机辩着称。他此刻出面,意欲何为?
姚贾不理会众人目光,转向御阶,躬身道:“王上,臣有一问,想请教蒙将军与淳于博士,亦想请教满朝诸公。”
他顿了顿,缓缓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若有一日,我大秦凭借秦战所献之利刃坚甲,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然则,天下之民,心中只知‘工分’‘贡献’,只追逐‘格物’‘致知’,而不知忠君爱国,不明尊卑上下,不晓仁义礼智……届时,我大秦拥有的,将是一个富庶强盛的帝国,还是一个……仅仅披着秦衣的、庞大而混乱的工坊与军营?”
这个问题,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激烈的争吵平息了下去。
蒙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无从驳起。淳于越等人则精神一振,看向姚贾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姚贾的问题,剥开了表面的争论,直指一个更深层的矛盾:技术的革新与思想的控制,富国强兵与维持传统统治秩序,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秦战带来的,究竟是帝国的未来,还是埋葬帝国的隐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御阶之上,那个掌握着最终裁决权的年轻君王。
嬴疾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仿佛穿越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遥远栎阳的方向。
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悬而未决的、关乎未来的巨大问号,在无声地回荡。
(第一百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