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的清晨，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醒来的。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被卷上天，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扑打在人的脸上，有些刺疼。工坊区的炉火似乎也比往日烧得更旺了些，黑烟与白汽纠缠着升腾，给灰蒙蒙的天空添上几笔浓墨重彩。
秦战刚巡视完新扩建的“格物堂”地基——那里已经立起了更多粗壮的梁柱，轮廓初现，像个正在舒展筋骨的巨人——就听到营地外围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不是商队那种散乱，也不是巡逻队那种轻疾，而是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心头一动，抬眼望去。
只见尘土飞扬处，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沿着新修的土路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端坐马上，也如半截铁塔般显眼。古铜色的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随着他粗犷的面容微微扭动，如同活物。他没有穿戴全副甲胄，只着一身暗色皮甲，外罩黑色大氅，大氅在疾风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剽悍。
不是蒙骜又是谁？
“吁——！” 蒙骜在距离秦战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勒住战马，那匹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碗口大的蹄子重重踏在硬实的土地上，溅起几点泥星。他身后的亲卫们也齐刷刷地停下，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只有马匹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不耐的刨蹄声打破寂静。
蒙骜那双铜铃大眼扫过秦战，又越过他，看向后方井然有序的工坊区、初具规模的屋舍、以及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格物堂”工地。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好奇。
“哈哈！秦战小子！你这地方，弄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嘛！” 蒙骜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也不等秦战行礼，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亲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和淡淡的马汗味。
他走到秦战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就重重拍在秦战肩膀上。那力道，饶是秦战早有准备，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肩膀上传来一阵结结实实的酸麻。
“小子，行啊！这才多久没见，你这窝弄得比老子在中军的大帐还排场！” 蒙骜咧嘴笑着，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刀疤也随之扭动，显得有些骇人，但眼神里却没什么恶意，反而透着几分……欣赏？
秦战揉了揉肩膀，龇牙咧嘴地笑了笑：“蒙将军说笑了，都是兄弟们用命，胡乱折腾出来的安身之所罢了，比不得将军的虎帐威仪。” 他侧身让开，“将军远来辛苦，里面请，喝口粗茶歇歇脚。”
“歇什么脚！” 蒙骜一摆手，目光却依旧在四处逡巡，“老子就是‘恰好’路过，顺道进来瞧瞧你小子是不是又把天捅了个窟窿！走，带老子逛逛你这‘安身之所’！” 他特意加重了“安身之所”四个字，语气里充满了揶揄。
秦战心知肚明，这哪里是“恰好路过”，分明是咸阳的风声已经传到了这位军方大佬耳中，他这是亲自来“视察”兼“敲打”了。他也不点破，从善如流地在前引路。
蒙骜也不客气，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像个巡视自家领地的老农，一边走一边看，嘴里还不停地评头论足。
“嗯，这路修得还行，够硬实，跑马没问题。”
“这窝棚搭得……歪歪扭扭，不过比老子当年在陇西住的地窝子强点。”
“嚯！这炉子够大！一天能出多少铁？”
“那边叮叮当当的，是在打甲片？声音听着脆生，用的不是普通生铁吧？”
他问题又多又杂，从道路到住房，从炼铁到制甲，看似随意，却每每切中要害。秦战也不隐瞒，拣能说的，用最直白的话一一解答。
当走到工坊核心区，看到那改进后的高炉正喷吐着灼热的气息，暗红色的铁水如同温顺的岩浆缓缓流出，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和灼人的热浪时，蒙骜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眯着眼，看着那奔流的铁水，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对优质军械本能的渴望和凝重。
“这铁水……看着就带劲！” 他喃喃道，随即转向秦战，目光灼灼，“小子，说实话，用你这法子炼出来的铁，打出的刀甲，比将作监那帮孙子弄的，如何？”
秦战还没回答，旁边正在指挥淬火的黑伯听到了，忍不住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将军，将作监的玩意儿，也配跟咱们比？咱们这钢口，能直接把他们的所谓宝刀当柴火劈喽！” 老头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蒙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黑伯肩膀一下（拍得老头儿一个趔趄），赞道：“好！要的就是这股子劲儿！当兵打仗，手里家伙硬，腰杆子才硬！”
逛完工坊，蒙骜的目光又落在了那片与众不同的“格物堂”工地上。
“那就是你搞的什么……‘格物堂’？” 蒙骜指着那片区域，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听说你不教娃娃们念《诗》《书》，尽鼓捣些树叶棍子，石头铁块？”
秦战心中了然，正戏来了。他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是。秦战以为，当下之急，是让更多的人尽快掌握安身立命、强国利民的实际本领。圣贤之道固然高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蒙骜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压低了些声音，那洪亮的嗓门压低了，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小子，你知道现在咸阳城里，那帮耍笔杆子的，都是怎么骂你的吗？”
他也不等秦战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说你‘坏人心术’、‘动摇国本’、‘以利坏礼’！帽子扣得一个比一个大！连淳于越那老家伙都亲自跳出来了，联络了一帮子人，正准备联名上书，参你呢！”
他凑近一步，身上那股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风尘的味道更加浓烈，几乎喷到秦战脸上：“老子是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但是，小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搞的这些，是好玩意儿，老子看得出来，也能让咱大秦的兵少死几个，这比什么都强！可朝堂上那帮碎嘴子，他们不跟你讲这个！他们只会抓着‘礼法规矩’往死里整你！”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秦战心上。虽然早已料到，但从蒙骜口中得到证实，感觉还是不一样。
秦战沉默了片刻，迎着蒙骜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将军，秦战只知道，能让栎阳这几千人吃饱穿暖，能让咱们造出的刀更利、甲更坚，能让更多的人明白为啥要这么干，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听令行事，这就是最大的道理，最大的规矩！至于咸阳城里的风言风语……”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王上还用得着栎阳出的钢，还需要咱们这帮人能打仗，能造东西，那些声音，就只能是声音。”
蒙骜愣住了，他没想到秦战会如此直接，如此……硬气。他看着秦战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没有惶恐，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自信和沉静。这种眼神，他只在极少数最顶尖的将领和最顽固的老兵身上见过。
半晌，蒙骜猛地爆发出更大的笑声，用力拍着秦战的肩膀，这次力道倒是轻了些许。
“好小子！有种！是块硬骨头！对老子脾气！” 他收回手，叉着腰，看着秦战，眼神复杂，“你这话，倒是实在。王上……确实是看重你能弄出好东西，能打胜仗。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凝重：“你也别太大意。君王心，海底针。今天看重你，是因为你有用。明天若是觉得你尾大不掉，或者你这一套惹出的麻烦大于带来的好处……小子，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凄艳的红色。
“行了，老子也该回去了。” 蒙骜摆摆手，示意亲卫牵马过来，“你这地方，老子看过了，心里有数了。是好是坏，老子自会跟王上分说。但是秦战，你给我记住——”
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战，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战戟：
“——锋芒太露，易折！有些规矩，哪怕你看不上，该绕道的时候，也得绕着走！别真等到刀架到脖子上了，才后悔没早点低头！”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驾！”
黑色的骑兵队伍再次化作一道铁流，裹挟着尘土，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暮色渐合的土路尽头，只留下渐渐远去的、沉闷的马蹄声。
秦战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蒙骜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沉甸甸的力道。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脚边。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缓缓握紧了拳。
“绕道……低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了，就注定无法回头，也无路可绕。
他转身，望向那片在暮色中轮廓愈发清晰的“格物堂”工地，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风暴要来，那就来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