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被精心伪装、内里却是糟粕的“包芯料”,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淬炼后,最终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获得了新生。当第一个完整的、硬度惊人的犁铧从沙模中被取出,敲击时发出清脆而坚实的回响时,整个“秦氏工坊”都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绝境中硬生生开辟出的这条生路,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挽回损失,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涅盘。那种被欺骗、被算计的愤怒与绝望,转化为了更加坚韧、更加务实的动力。
黑伯几乎是不眠不休,带着石锤和几个核心工匠,疯狂地投入到这批特殊农具的制造中。他们像是跟那堆“废料”较上了劲,要将它所剩无几的价值彻底榨干。炉火日夜不息,浇铸、打磨、开刃……一套针对这种脆硬材料的、简化却有效的工艺流程被迅速固化下来。叮当声不再是为了打造杀人的利器,而是为了铸造耕地的希望,声音里少了些许凌厉,多了几分沉稳。
百里秀则立刻行动起来。她让二牛带着几个样品,去往之前建立联系的几个村落。起初,村民们对这些颜色暗沉、看起来颇为粗糙的犁铧将信将疑。毕竟,农具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结实耐用是第一位的。
二牛也是个机灵人,他不再空口白话地吹嘘,而是直接找到村里最有经验的老农,将犁铧递到他手里。
“老伯,您掂掂,摸摸这刃口!”二牛指着那经过简单打磨、却透着异样硬度的犁铧刃,“咱这犁铧,别的不敢说,就一个字,硬!耐磨!您想想,开春耕地,那板结的土坷垃,寻常犁铧磨几下就钝了,得反复修,耽误功夫!用咱这个,不敢说用十年八年,起码顶寻常三五个!”
老农将信将疑地用手指弹了弹刃口,听着那不同于普通熟铁的清脆声响,又用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他拿起一块硬土块,用犁铧刃口用力一划,一道深而清晰的刻痕立刻出现,而刃口却毫发无伤。
“咦?这……”老农动容了。对于终日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来说,一件好的农具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价钱还便宜!”二牛趁热打铁,“只要寻常熟铁犁铧七成的价!用粮食、麻布、草绳啥的换都行!”
实惠的价格,加上实实在在的过硬质量(至少在硬度耐磨这一点上),很快打动了这些朴实的村民。订单开始零零散散地来了。虽然每一笔都很小,换回的也多是粮食、禽蛋、山货等零碎物品,远不如打造军械利润丰厚,但涓涓细流,终能汇成江河。更重要的是,这为工坊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扎根于民间的生存渠道。
百里秀让人将换回的粮食和物资仔细登记入库,精打细算地分配使用。一部分用于维持工坊最基本的运转和人员口粮,另一部分则悄悄积攒起来,作为将来购买新铁料的资本。她知道,那五百支箭的订单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农具生意只是续命之术,绝非长久之计。
就在工坊上下为了生存而奋力挣扎,局面似乎正一点点向着好的方向扭转时,来自官方的、更加阴狠的报复,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骤然亮出了獠牙。
这一次,不再是钱贵亲自带队、大张旗鼓地前来“巡查”。而是一纸冷冰冰的、盖着将作监和军中司马联合印信的公文,被一名面无表情的传令兵,直接送到了百里秀手中。
公文的内容,措辞严谨,引经据典,却字字如刀:
“……查,丙字营第七百人队,擅设工坊,僭越规制,私造军械,扰乱营序,更兼与民争利,贩卖铁器,有损军容,败坏法纪……着,即日起,查封该工坊一切造作器具及私储铁料,一应人员,不得再行私相打造、交易之举,听候核查发落……若有违抗,以军法论处!”
“查封工坊!”“不得再行打造、交易!”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百里秀耳边炸响!她捏着那卷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这一招,太毒了!
相比于之前的刁难和恐吓,这直接动用官方权力进行“查封”和“禁令”,是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了他们所有的生路!不仅仅是那五百支箭的订单无法完成,连刚刚看到希望的农具生意也被掐断!工坊将彻底瘫痪,所有人将再次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因为“违抗军令”而受到严惩!
“凭什么?!”二牛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气得浑身发抖,“咱们用废弃料打造东西换口饭吃,碍着谁了?!他们凭什么封咱们的工坊?!”
“就是!咱们造的犁铧,帮了村民多少忙!怎么就叫与民争利,败坏法纪了?!”一个参与打造农具的工匠也愤愤不平地喊道。
群情激愤,工坊内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只剩下滋滋作响的青烟和刺骨的寒冷。
黑伯死死盯着百里秀手中的公文,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胡子不住颤抖,最终,所有的愤怒化作一声低沉而绝望的咆哮,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砧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在绝对的权力和“规矩”面前,个人的技艺和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百里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竹简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脑海中飞速转动。
对方选择在这个时候下发正式公文,显然是算准了秦战不在,工坊内部人心惶惶,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而且,罪名罗织得极为刁钻,“擅设工坊”、“私造军械”是老调重弹,但加上“与民争利”、“败坏法纪”,就将工坊置于了道德和军规的双重审判席上,连蒙骜将军都不好直接出面硬保。
不能硬抗!硬抗就是死路一条!
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二牛!”百里秀的声音响起,虽然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你立刻去蒙骜将军处,不必喧哗,只需将这份公文的内容,原原本本告知将军亲卫,请他们转达即可!”
她不能直接去求蒙骜,那会让他为难,但必须让他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
“黑伯,石锤!”她转向工匠们,“立刻停止所有打造!将重要的工具、核心的模具,尤其是那些记录工艺流程的竹简,全部转移到营房内,妥善藏好!他们可以查封明面上的东西,但有些东西,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其他人!”她目光扫过惶恐的众人,提高了声音,试图稳住军心,“都回到各自营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与前来查封的人员发生冲突!记住,活着,才有以后!”
她的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果断,像是一根主心骨,暂时撑住了即将崩塌的局面。众人虽然心中愤懑恐惧,但还是依言行动起来。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从营区外传来。这一次,来的不再是钱贵,而是整整一队(五十人)全副武装的军中执法士卒,由一名面色冷峻的军司马带领。他们直接闯入工坊区域,无视众人愤怒而屈辱的目光,开始贴封条,清点、登记那些炉子、风箱、砧台以及堆放在外的铁料(包括那些尚未用完的劣质料和打造好的农具)。
冰冷的封条被一道道贴上,如同给一个还有生机的躯体打上了死亡的标记。工匠们看着自己日夜相伴的工具被贴上封条,眼睛都红了,有人忍不住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百里秀就静静地站在营房门口,看着这一切。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掠过那些被查封的器具,带着一种萧瑟和悲凉。她怀中,紧紧抱着那几卷记录了工坊核心技术和财务状况的竹简,仿佛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那名带队的军司马完成查封后,走到百里秀面前,公事公办地说道:“奉令行事,即刻起,此工坊一切造作事宜停止,所有人等,不得擅离,听候发落。”他的目光扫过百里秀和她身后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士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执行命令者的无奈。
百里秀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执法队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工坊,和一群心头被阴云彻底笼罩的人。
工坊,被 officially 查封了。
最后的生路,似乎也被彻底堵死。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渗透了工坊的每一个角落。
二牛从蒙骜将军处带回的消息也并不乐观。亲卫表示将军已知悉,但此事涉及将作监和军法,颇为棘手,将军需时间斡旋。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那五百支箭的交付期限像催命符一样一天天逼近!工坊被封,他们连一根箭都造不出来!
夜色再次降临,没有炉火的工坊显得格外冷清和死寂。空气中不再有烟火和金属的气息,只有深秋的寒气和众人心中那化不开的绝望。
百里秀独自一人,站在被贴上封条的炉子前,伸手轻轻触摸那冰冷的、写着“将作监封”字样的桑皮纸封条。那粗糙的纸质,冰凉的触感,仿佛直接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她抬起头,望向咸阳宫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是权力的中心,却也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地方。
秦战,你到底在哪里?
我们……已经快撑不住了。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