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那送饼小子指点的路径,三人一路疾走。哑巴背着陈渡在前,脚步沉甸甸的,却一步不错。三娘抱着丫蛋紧跟在后,一手还提着那盛着救命食药的篮子,心口怦怦直跳,只觉得这条灯火通明的甬道,长得没了尽头。
左拐,再右转,果然瞧见第三个岔口。钻进去,路便窄了,灯光也暗下来,两侧岩壁变得粗糙,像是走到了这地下工事的边角旮旯。空气里那股子人造的灯油气味淡了,又换回了地底固有的潮湿土腥。
走到头,真有个废弃的蓄水池。池子早干了底,露出龟裂的泥块和几丛顽强的、不见天日的苍白苔藓。池子后头,紧贴着岩壁,果然有个黑乎乎的洞口,约莫半人高,被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胡乱堵着大半,只留下上面一道窄缝,能容个瘦子侧身挤过去。一股微弱但清新的风,正从那缝里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是风!带着点草木气息的风!
三娘精神一振,几乎要落下泪来。哑巴将陈渡小心放下,让他靠着池壁坐稳,自己便上前去搬那堵门的石头。
石头沉,又卡得紧。哑巴闷声不响,只拿那短铁钎插进石缝里,用肩膀抵住了,一点点地撬,一点点地挪。汗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下来,混着方才打斗时沾上的灰土,冲出一道道泥沟子。他撬石头的手,关节处都破了皮,渗着血丝,他却似浑然不觉。
三娘放下丫蛋,也想去帮手,可那石头忒沉,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弄得动?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陈渡半阖着眼,胸口的微光在昏暗里若有若无。他听着哑巴撬动石头的吭哧声,感受着那丝带着生机的凉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低弱的咳嗽。
好不容易,哑巴挪开了最大的一块石头,洞口能容人勉强通过了。他回身,先将三娘和丫蛋推了过去。三娘钻出洞口,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外头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地下世界,而是一条狭窄的山体裂缝,抬头竟能望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虽然只是窄窄的一条,却真真是天光!
她贪婪地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甜和泥土芬芳的空气,只觉得这辈子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哑巴又将陈渡背了出来。一接触到外头的光线,陈渡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胸口那点微光似乎也畏光般地缩了一缩,黯淡下去。
三人置身之处,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山缝,两侧是陡峭的、长满青苔和灌木的岩壁,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腐殖土,踩上去软绵绵的。虽仍在山中,却总算重见了天日。
哑巴不敢停留,辨了辨方向,便示意三娘跟着他,沿着山缝向下走。他依旧背着陈渡,步伐虽因疲惫而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
三娘抱着丫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丫蛋到了外头,似乎也活泼了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走了约莫一里多地,山缝渐宽,前方隐约传来了熟悉的水声——是运河!是他们日日夜夜看着、枕着睡觉的运河!
三娘心头一热,几乎要奔跑起来。可哑巴却忽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望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三人悄悄摸到山缝边缘,拨开浓密的灌木向外望去。
只见下方不远处,正是他们熟悉的那段运河河道。只是此刻,河面上气氛却不同往日。几条官府的巡河船泊在岸边,船上兵丁持刀肃立。岸上,更有数十名顶盔贯甲的官兵,正在一片狼藉的河滩上搜寻着什么,不时有兵丁从水里或芦苇丛中拖出些黑乎乎、破损不堪的物事,细细查看。
是王百户的人!他们竟也出来了?还是……一直在搜寻?
三娘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喜悦,又被这阵仗压了下去。她看向哑巴,哑巴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料到外头是这般光景。
陈渡伏在哑巴背上,微微抬起头,望着河面上那些官船和岸上的官兵,眼神里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看不出是喜是忧。他胸口那点微光,在自然的天光下,几乎看不见了。
“绕过去。”哑巴低声道,声音干涩。
他们沿着山腰,借着林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绕开官兵所在的河段。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弄出点声响,引来注意。
直走到日头偏西,估摸着离那处河岸已远,三人才寻了个背风的山坳,暂且歇下脚。
哑巴将陈渡放下,让他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陈渡的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更显得灰败,气息也弱得很。三娘忙从篮子里取出水和饼子,先喂陈渡喝了点水,又掰了小块饼子,想让他吃点。
陈渡却摇了摇头,闭着眼,像是连咀嚼的力气都没了。
三娘无法,只好自己和丫蛋吃了些。哑巴也默默啃着饼子,目光却不时扫过四周山林,依旧保持着警惕。
歇了约莫半个时辰,哑巴起身,对三娘道:“我去寻些柴火,夜里冷。”又指了指陈渡,“看好他。”
三娘点头。哑巴便提着短铁钎,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林子里。
山坳里只剩下三娘、丫蛋和昏睡不醒的陈渡。四周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运河涛声。
三娘搂着丫蛋,看着陈渡那毫无血色的脸,想起这一路来的惊心动魄,想起死去的老鱼头,想起跳河的哑巴(虽然后来又奇迹般出现),想起矿洞里那些麻木的矿工和凶狠的“黑蝰”,只觉得像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如今虽逃了出来,可心里头那块大石头,却没能完全放下。
陈大哥这身子,可咋办?那些黑衣人和官府,会不会还在搜寻他们?往后,又能去哪儿安身?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旁边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三娘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紧张地望过去。
只见树丛晃动,钻出来的,却不是哑巴,而是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李老汉!
他竟也没死!只是模样比在矿洞里时更加狼狈,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布条,脸上、手上满是划伤,眼神浑浊,带着一种疯癫的笑意。他怀里,竟还死死抱着那把从“黑蝰”尸体上捡来的带鞘腰刀!
“嘿嘿……嘿嘿……”李老汉看着三娘,发出怪异的笑声,“找着了……都找着了……宝贝……我的宝贝……”
三娘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头发寒,护着丫蛋往后缩了缩:“李……李老伯,你……你咋在这儿?”
李老汉却不答话,只是盯着她,又看看昏睡的陈渡,眼神里闪烁着贪婪而混乱的光。他举起怀里的腰刀,用脏兮兮的手抚摸着刀鞘,喃喃道:“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哑巴抱着一捆干柴回来了。他一眼看到李老汉,脸色骤变,立刻扔下柴火,一个箭步挡在三娘和陈渡身前,短铁钎直指李老汉,眼神冰冷如刀。
李老汉看到哑巴,像是被吓了一跳,怪笑声戛然而止。他抱着刀,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嘴里却还在含糊地念叨:“我的……是我的……”
哑巴一步步逼近,目光落在李老汉怀里的腰刀上,又扫过他疯癫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停下脚步,不再前进,只是冷冷地看着李老汉。
李老汉与哑巴对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抱着刀,转身就连滚带爬地钻回了树丛,消失在暮色里。
哑巴没有去追。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望着李老汉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三娘心有余悸,颤声问:“哑巴兄弟,他……他会不会去告密?”
哑巴缓缓摇头,收回目光,弯腰拾起柴火,开始生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着陈渡那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夜,渐渐深了。山林寂静,唯有这一小堆篝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倔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