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嗡”的震颤,不像声音,更像是一记闷拳,打在每个人的胸口上。
水道里霎时安静了。
连洞外官军的喊杀声、山贼的垂死嚎叫,都仿佛被这来自地底深处的响动给掐断了。只有水还在汩汩地流,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秦爷劈向陈渡的刀,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狰狞凝固了,慢慢转成一种更难看的神色,像是见了鬼。他猛地扭过头,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眼珠子死死盯住身后那片吞噬了光线的黑暗。
“真……真他娘的有……”他手下那个刚拦住老鱼头的山贼,嗓子眼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渡被钟伯和老鱼头架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濡湿了破烂的衣衫,贴在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看着秦爷僵硬的背影,心里没有半分谎言成谶的得意,只有沉到谷底的冰凉。后面来的,不管是啥,总归不是救星。
老鱼头胳膊上的伤钻心地疼,但他咬死了牙关,低吼一声:“走!往边上靠!”
钟伯反应快,拖着陈渡就往水道边缘的凹陷处挤。那里勉强能容下两三人,岩壁湿滑冰冷,沾了一身的黏腻青苔。三娘抱着丫蛋,李老汉搀着孟婆婆,连滚带爬地缩了过来,人挤人,肉贴肉,都能听到彼此擂鼓一样的心跳。
丫蛋吓得小脸煞白,嘴一瘪就要哭。三娘死死捂住她的嘴,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自己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秦爷和他剩下的两个手下,成了堵在水道中间最显眼的靶子。退,退不回洞深处;出,出不去洞口。他脸上那道疤扭曲着,眼神像被困住的狼,左右扫视,最终落在那片黑暗里。
金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咔嗒……咔嗒……哐……像是巨大的铁轮碾过不平的石头河床,又夹杂着某种机括咬合的脆响。这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非人的、压倒一切的规律感,比刚才那两个只会扑咬的笨重傀儡,听起来更叫人心底发毛。
“操他娘的!”秦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握刀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他知道,不能再待在这当活靶子。“往里退!找个岔口!”
他不再看陈渡他们,带着两个手下,踉跄着朝水道深处退去,速度很快,生怕慢一步就被那声音追上。
泄水洞里,暂时只剩下陈渡这一伙老弱病残,以及洞口方向隐约传来的、似乎暂时停歇了的厮杀声。
“官府……官府的人会进来吗?”李二狗缩在人群最后面,颤声问。他脸上又是希望又是恐惧。
老鱼头喘着粗气,侧耳听了听洞外的动静,摇了摇头:“说不准。外面像是停了,怕是……在清理战场,或者,也在等。”
等什么?自然是等洞里那“东西”的动静。
陈渡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像扯着风箱,带着血腥气。他感觉到胸口那处旧伤,那冰凉刺痛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像一根细针,随着那咔嗒声的靠近,一下一下,扎得更深了。这不是幻觉。他闭上眼,努力去回想那水下古墓里的细节,那些冰冷的青铜构件,那些看不懂的符文……这傀儡,和那里有关?
“陈大哥,你怎么样?”三娘腾出一只手,用手帕去擦他额头的冷汗,她的手冰凉。
陈渡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却发不出声音。他只是抬起沉重得像灌了铅的眼皮,望向洞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洞口那垂挂的藤蔓被人粗暴地挑开,几支明晃晃的火把率先探了进来,驱散了些许昏暗。紧接着,几个顶盔贯甲的兵士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摸了进来。他们手中的腰刀雪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洞内的情况。
为首的是个穿着皮甲的小旗,他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陈渡等人,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包袱、丢弃的兵器,以及更深处黑暗中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
“百户大人!里面还有活口!像是遭了难的百姓!”小旗回头朝洞外喊了一声。
片刻,一个穿着鸳鸯战袄,外罩简易鳞甲的中年武官,按着腰刀走了进来。他面色沉稳,目光锐利,先是快速扫过陈渡他们,尤其在陈渡那明显受了重伤的样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望向水道深处,眉头紧紧皱起。
“什么声音?”他问那小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王百户,不清楚,像是……像是铁器动静,从里面传来。方才退进来的那几个山贼,也往那边跑了。”
王百户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下令追击。他走到陈渡他们面前,目光落在相对镇定点的老鱼头身上:“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和这些山匪搅在一起?”
老鱼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青天大老爷!我们是运河上的良民啊!是被那伙天杀的山贼掳来的!他们逼着我们带路,不然就要杀人啊!求老爷给我们做主!”
钟伯也跟着跪下,李老汉和孟婆婆更是磕头如捣蒜。只有三娘抱着丫蛋,扶着陈渡,没法动弹。
陈渡看着这王百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官家人,他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算盘。
“良民?”王百户淡淡道,“这荒山野岭,废弃水道,哪来的良民?”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陈渡身上,“他怎么回事?”
“是……是被山贼打伤的,为了护着这孩子。”老鱼头连忙指着丫蛋说。
王百户不置可否,又看向水道深处:“那里面,是什么?”
老鱼头一脸茫然和恐惧:“小的不知啊!只听山贼头子说什么……傀儡,对,傀儡!刚才那动静,怕不就是……”
“傀儡?”王百户眉头皱得更深,显然不太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他更倾向于认为是山贼搞的什么机关陷阱,或者故弄玄虚。
就在这时,那“咔嗒……哐……”的声音骤然停止了。
整个泄水洞,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死寂。连水流声都仿佛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黑暗中,似乎有东西,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王百户脸色微变,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兵士立刻举起了盾牌,刀尖向前,结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阵型,紧张地对准黑暗。
角落里,陈渡胸口那冰凉的刺痛感,也骤然变得清晰而稳定,不再随着声音起伏。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东西……“看”着这边。
寂静持续了大概十几息,长得让人心头发慌。
突然,一个带着哭腔的、惊恐到极点的嘶嚎声,从水道深处猛地传来——
“别过来!怪物!啊——!”
是秦爷手下的声音!
紧接着,是兵刃砍在硬物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锵锵”声,以及秦爷暴怒的吼叫:“砍它关节!妈的!绕到后面去!”
短暂的、激烈的打斗声传来,夹杂着人类的惨叫和某种金属扭曲的怪响。
很快,声音又戛然而止。
深沉的黑暗里,只剩下秦爷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以及一种细微的、仿佛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嘀嗒”声。
王百户和他的手下脸色都变了。他们听得出来,那短暂的交手,山贼吃了大亏。
“点火箭!”王百户果断下令。
一支箭头上绑着浸了油布条的箭矢被火把点燃,一名弓手深吸一口气,张弓搭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射了出去!
火箭划破黑暗,在空中带出一道橘红色的轨迹,短暂地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瞥的景象。
一个将近一人半高、似人非人的暗色金属造物,静静地伫立在十几丈外的水道上。它身形魁梧,线条粗犷,表面布满斑驳的锈迹和水渍,关节处似乎由某种复杂的青铜机构连接。它的一条手臂末端,不是手,而是一个巨大、狰狞的金属钩爪,此刻,钩爪上正往下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嘀嗒……嘀嗒……”
在它脚边,躺着刚才那个发出惨叫的山贼,身子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胸口一片血肉模糊。秦爷和另一个手下背靠着岩壁,浑身浴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恐惧,死死地盯着那金属怪物。
火箭力竭,掉落在水洼里,“嗤”的一声熄灭了。
光明消失,那金属怪物的轮廓重新隐没于黑暗,只有那对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似乎亮起了两小点微弱的、猩红色的光芒,锁定了洞口这边,锁定了举着火把的王百户一行人。
它动了。
“咔嗒……哐……”
它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秦爷,而是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人多、光亮的地方,走了过来。
“结阵!后退!”王百户厉声喝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这玩意,超出了他的认知。
官兵们举着盾牌,一步步向洞口退却,阵型严谨,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惧。
那金属傀儡不疾不徐,它的目标很明确。
老鱼头面如死灰,喃喃道:“前有官府,后有这东西……咱们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陈渡看着那在黑暗中逼近的两点红芒,胸口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他艰难地抬起手,不是指向傀儡,而是轻轻抓住了钟伯扶着他的手腕。
钟伯一愣,低头看向陈渡。
陈渡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微弱的气声说道:“水……水位……在降……”
钟伯下意识地看向脚下的水道,果然,方才还能漫过脚踝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只湿了鞋底。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正带着水流,向着水道更深处的某个方向,悄然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