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苍老、干涩，像是多年未用的门轴被强行推开，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从幽深的树洞里缓缓渗出。
“流水……终究是……归了海么……”
老鬼浑身一震，这暗语的下半句，正是当年老舵工提及的应答！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回应，声音在山谷微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落叶……飘零……总想着根。”
树洞里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几息，那苍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进来吧……外面的风，凉。”
进去？进树洞？老鬼和水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那树洞黑黢黢的，不知深浅，更像是一张等待猎物的巨口。
陈望听到这声音，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死死抓住水虺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恐惧，仿佛那树洞里藏着比外面巨鹰更可怕的东西。
老鬼没有犹豫太久。走到这一步，已无退路。他对水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陈望，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矮下身子，率先钻进了那棵最粗壮的槐树树洞。
树洞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些，但也仅能容两三人勉强站立。光线昏暗，只有从洞口和树身一些天然的裂隙中透入些许微光，映出洞内粗糙的、布满褶皱的木质内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草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古旧书籍的霉味。
在树洞最深处，借着微弱的光线，老鬼看到了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人，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打满补丁的旧袍子，头发胡须皆已雪白，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靠坐在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里，怀里抱着一根光滑油亮的旧木杖，整个人仿佛已经与这棵古槐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当老鬼适应了洞内的昏暗，与那双眼睛对上时，心头不由得一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浑浊，布满灰翳，仿佛蒙着岁月的尘埃，但在那浑浊的深处，却又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寒星般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
这就是……守碑人？
老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守碑人也抬着那双异常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老鬼，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回忆。
“你身上……有运河的泥腥气……还有……血的味道。”守碑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很多年……没有活人……走到这里了。”
“晚辈陈鬼，受友人所托，前来求一条生路。”老鬼抱拳，行了一个江湖晚辈的礼节，语气不卑不亢。
“友人？”守碑人灰白的眉毛似乎动了动，“哪个友人？报上名来。”
“清江浦，渡亡人，陈渡。”
“陈……渡……”守碑人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他沉默了更久，久到老鬼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还活着……”守碑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感慨，“那条老河蛟……命倒是硬。”
老鬼心中一动，这守碑人果然认得陈渡，而且听起来，关系似乎并不简单。
“陈老哥身负重伤，困于野人沟，危在旦夕。外面有黑衣匪徒（老鬼隐去了火鸦营的名号）追杀，内有奸人窥伺。晚辈无奈，只能冒死前来，求前辈指点迷津，救我等性命。”老鬼将情况简要说明，语气恳切。
守碑人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根光滑的木杖，轻轻敲击着身下的树根，发出“笃……笃……”的闷响，在寂静的树洞里回荡。
“野人沟……葛三那滑头的地盘……”守碑人喃喃自语，“黑衣匪……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抬起头，那双异常的眼睛再次“看”向老鬼，仿佛能洞悉一切：“你们惹上的，不是普通的麻烦。是冲着……运河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来的吧？”
老鬼心头巨震，这守碑人果然知道！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是。有人想知道‘漕银沉船’的下落，还有人……在找‘青蚨密令’。”
“漕银……青蚨……”守碑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干哑难听，带着浓浓的嘲讽，“多少年了……为了这些虚妄之物，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值得吗？”
他像是在问老鬼，又像是在问那无声的岁月。
“值不值得，非我等所能论断。”老鬼沉声道，“眼下，我们只想活命。”
守碑人又沉默了，只有那“笃笃”的敲击声持续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活命……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野人沟是个死地，但死地未必没有生门。葛三贪财惜命，掌控着沟里唯一的暗道。想从里面出来，要么让他心甘情愿开门，要么……就只能走那条连他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水路了’。”
水路？老鬼精神一振。野人沟里有水路能通外面？
“还请前辈明示！”老鬼躬身道。
守碑人却摇了摇头：“那条水路……凶险异常，非意志坚定、熟知水性者不能过。而且，入口被葛三用巨石封死，等闲无法开启。”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树洞，望向了野人沟的方向，“不过……最近沟里，是不是多了些……不该有的‘客人’？”
老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前辈是指……那些溃兵？”
“溃兵？”守碑人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只怕……不全是。葛三引狼入室，自以为能掌控局面，却不知是在玩火。那些人，是冲着陈渡去的，也是冲着……我来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你们想活命，想救陈渡，光靠躲和跑是不够的。”守碑人用木杖重重一顿，“得把水搅浑，得让葛三和那些‘客人’……先乱起来。”
“如何搅浑？”老鬼追问。
守碑人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那低沉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葛三最在乎的，是他那点家当和那条暗道。而那些‘客人’……他们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溃兵求活，黑衣人求秘……这里面，有机可乘。”
他招了招手，示意老鬼再靠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
老鬼听着，脸上的神色从疑惑，到凝重，再到一丝决然。他点了点头：“晚辈明白了。”
“去吧。”守碑人重新靠回树根，闭上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又变回了那个与古槐融为一体的枯瘦老人，“记住，水浑了，才好摸鱼。但也要小心……别把自己，也折在了浑水里。”
老鬼深深看了守碑人一眼，不再多言，躬身一礼，退出了树洞。
外面，水虺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鬼叔，怎么样？”
老鬼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依旧惊恐不安的陈望，又望向野人沟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锐利。
“回去。”他吐出两个字，“该让有些人……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