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像擂鼓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老葛肥胖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油布入口处,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令人不适的油滑笑容,但眼神里却没了前几日的忌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恃无恐的阴沉。他身后,除了那几个惯常的打手,果然跟着那三个刚进来的溃兵。
这三个溃兵显然被简单处理过伤口,换上了稍干净点的破布衣裳,脸上的血污也洗去了,但眼神里的惊魂未定和底层兵痞的蛮横却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气质。他们手里拄着老葛提供的粗糙木棍,目光凶狠地扫视着油布下的众人,尤其是在看到被捆着的陈望和靠在干草上、明显是伤号的陈渡时,那眼神里更是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恶意。
油布下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水虺和李老汉下意识地挡在了陈渡和阿青前面,手摸向了身边的棍棒。孟婆婆和三娘将丫蛋和阿青紧紧护在身后。老鬼缓缓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挪到了最前面,与老葛面对面,他个子不高,但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让那几个溃兵都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张狂。
“老葛,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鬼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老葛嘿嘿一笑,搓着肥短的手指:“老鬼兄弟,别紧张嘛。都是落难的人,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他指了指身后的溃兵,“这几位军爷从北边死里逃生,不容易。我请他们过来,是想跟陈爷打听点事儿,毕竟陈爷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指点条明路。”
他话说得客气,但那架势,分明是带着新收拢的打手前来逼宫。
其中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溃兵,似乎是这三人的头儿,他上前一步,目光越过老鬼,直接落在陈渡身上,声音粗嘎:“你就是陈渡?听说你以前是运河上跑船的,路子野?北边现在是个什么光景,真他娘的走不通了?”
陈渡靠在干草上,微微抬起眼皮,看了那刀疤脸溃兵一眼,又缓缓闭上,声音虚弱却清晰:“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没有路,看你怎么走,也看……有没有那个命走。”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带着一股宿命般的漠然。
刀疤脸眉头一皱,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语气变得不善:“少他娘的打哑谜!老子们刀头舔血跑出来,不是听你故弄玄虚的!你就说,知不知道还有别的路子能绕出去?!”
另一个溃兵不耐烦地用木棍杵着地面,骂道:“跟个半死的老棺材瓤子废什么话!我看他们这群人鬼鬼祟祟,指不定就跟那帮穿黑衣服的有什么勾当!不如抓起来拷问!”
这话一出,水虺顿时怒了,梗着脖子吼道:“放你娘的屁!你们才跟黑衣人有勾当!”
“找死!”那溃兵举起木棍就要上前。
“够了!”老葛适时地喝止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笑,但眼神冷了下来,“都是自己人,动什么手?”他转向陈渡,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陈爷,您也看到了。这世道,想活命,光靠躲是不行的。您是高人,手里捏着些……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大家都有条活路。攥在手里捂馊了,对谁都没好处,您说是不是?”
他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借着溃兵这股新来的、更凶悍的力量,他再次将矛头指向了陈渡身上的秘密。
油布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双方对峙着,冲突一触即发。
阿青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小脸煞白,她能感觉到那三个溃兵身上散发出的、与野人沟里麻木绝望不同的、带着血腥气的暴戾。
就在这时,陈渡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比之前更甚,他整个身体蜷缩,脸色由白转青,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孟婆婆和阿青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顺气。
老鬼眼神一凝,上前一步,挡在陈渡身前,对着老葛和那几个溃兵,语气斩钉截铁:“我兄弟伤重,受不得惊扰!有什么话,等他缓过这口气再说!谁要是现在想用强,”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几个溃兵和老葛,“先问问老子手里的柴刀答不答应!”
他这话说得极其强硬,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配合着陈渡那仿佛随时会死的凄惨模样,倒是暂时镇住了场面。那三个溃兵虽然凶狠,但毕竟是初来乍到,摸不清老鬼的底细,见他如此悍不畏死,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老葛的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他在权衡。强行逼问,固然有可能得手,但看陈渡这样子,万一真一口气没上来死了,那秘密可就真的石沉大海了。而且老鬼这几个人明显是豁出命去的,真动起手来,就算能拿下,自己这边也必然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油滑的笑容又重新堆了起来:“呵呵……老鬼兄弟别动怒,陈爷身体要紧,身体要紧。”他对着溃兵挥挥手,“我们先回去,让陈爷好好休息。改日……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似乎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陈渡,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面无表情的陈望,这才带着人,缓缓退出了油布。
脚步声渐渐远去。
油布下,陈渡的“咳嗽”声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清明,哪里还有刚才那副濒死的模样?
“老陈,你……”水虺又惊又喜。
陈渡微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看向老鬼,低声道:“拖不了多久。老葛得了这几个溃兵,胆子肥了。下次再来,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老鬼脸色阴沉地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在试探,也在等。”
“等什么?”孟婆婆担忧地问。
“等我死,或者……等我们忍不住,自己先乱。”陈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的陈望身上,“也可能……是在等外面的信号。”
一直沉默的陈望,听到“外面的信号”几个字,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阿青看着父亲,又看看外面沉沉的夜色,小声问:“爹,那我们……怎么办?”
陈渡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然后,他看向老鬼,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老鬼,还记得……守碑人吗?”
老鬼浑身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渡:“你是说……去找他?可他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陈渡打断他,眼神锐利,“现在,还有比活下去更大的规矩吗?”
老鬼沉默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守碑人,那是运河沿岸一个极其隐秘的传说,据说知晓无数被时光掩埋的秘辛,但也立下了古怪的规矩,寻求他帮助的人,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可是你的伤……”老鬼看向陈渡依旧虚弱的身体。
“所以,不能都去。”陈渡喘了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老鬼,“你,带上水虺,还有……他。”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陈望身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带上陈望?这个火鸦营的“影子”?这岂不是……
陈渡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道:“他是钥匙,也是……护身符。”
油布外,夜风呜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沟底微弱的生机与更加凶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