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缠绕在树木之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腐殖层吸饱了雨水,踩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声响,却让本就疲惫不堪的腿脚更加沉重。每走一步,湿透的衣物便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或钝重的疼痛。
陈渡走在最前面,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微微发抖,但步伐却异常坚定,目光死死锁定着远处那缕即将消散的淡灰色烟柱。那是他们此刻唯一的指向标,是找到阿青和孟婆婆他们的唯一希望,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老鬼跟在他身侧,柴刀握在手中,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四周,耳朵竖起着,捕捉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他的左臂伤口泡得发白,动作有些僵硬,但那股狠戾之气并未消减。
老哑巴沉默地殿后,像一头负伤但依旧忠诚的老犬,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水虺和吴念清互相搀扶着跟在中间。水虺脸色蜡黄,嘴唇发紫,背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渗血,每一次迈步都龇牙咧嘴。吴念清则显得更加虚弱,书生体魄经此磨难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湿透的单薄衣衫让他冷得牙齿格格作响。
没有人说话。保存体力和保持警惕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希望与恐惧交织,像两条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缕烟看着不远,但在山林中穿行,却耗费了他们近半个时辰。当终于靠近时,烟柱已经细得几乎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上有一个刚刚被泥土匆忙掩埋过的火堆,边缘还残留着些许余烬和温热,那缕残烟正是从这里升起。火堆旁散落着一些啃干净的野果核,还有几片被撕破的、沾着泥污的粗布片——是“渡口”那些人身上衣物的料子。
“是他们!孟婆婆他们在这里待过!”老鬼蹲下身,捏起一点尚有温热的泥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陈渡没有放松,他仔细查看着空地上的痕迹。脚印很杂乱,有大有小,朝着同一个方向——东北方延伸而去。脚印之间的距离有些大,显得仓促,但没有奔跑的迹象,似乎是在快速步行撤离。
“他们没事……还活着……”水虺瘫坐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
吴念清也靠着一棵树干滑坐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陈渡的目光却落在火堆旁不远处,一丛被踩倒的野草上。那里,半掩在泥土和落叶中,有一个小小的、用草茎编成的蚱蜢,虽然沾了泥水,但编得十分精巧,正是阿青平日里会做来玩的东西。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阿青在这里停留过,还编了草蚱蜢,说明当时情况还没有紧急到无法喘息的地步。但她把蚱蜢落下了,是在匆忙离开时没注意到?还是……故意留下的记号?
他走过去,小心地捡起那个湿漉漉的草蚱蜢,擦掉上面的泥水,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弱的、属于女儿的痕迹,像一点星火,温暖着他几乎被冰水浸透的心。
“看脚印的方向和深浅,他们离开的时间不长,应该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内。”老鬼分析道,“我们加快脚步,或许能追上。”
陈渡点了点头。能追上就好。他最怕的是找到的只是一片狼藉和尸体。
“休整一刻钟。”陈渡下令道。连续的逃亡和刚才的水下跋涉,几乎耗尽了所有人最后的气力,不恢复一下,根本无力追赶。
众人如蒙大赦,各自找地方坐下,处理伤口,尽力拧干湿透的衣物。老鬼拿出最后一点金疮药,分给受伤较重的老哑巴和水虺。吴念清则从贴身衣物里掏出那几份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同样被水浸透、但尚且完好的干硬面饼。他默默地将面饼分成几份,递给众人。
没有人客气,都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用唾液软化那冰冷坚硬的食物,艰难地吞咽下去。这点食物提供的热量微不足道,但至少让空瘪的胃不再那么灼烧。
就在众人默默休整时,林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响!
“谁?!”老鬼猛地跳起,柴刀瞬间指向声音来源。
陈渡也立刻起身,将草蚱蜢塞入怀中,手握住了小刀。
只见雾气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道袍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手持拂尘,正是那个在地下暗河旁见过的神秘道士——玄明子。
他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水虺吓得差点叫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吴念清也紧张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东西。
玄明子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的众人,最后落在陈渡脸上,微微颔首:“看来,诸位已寻得生路。”
陈渡看着他,心中警兆顿生。这道士神出鬼没,每一次出现都似乎预示着某种转折。“道长一路跟随?”
玄明子淡然一笑:“山野之人,随性而行,何谈跟随?只是恰巧路过,见此处有余烬未冷,故来看一看。”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掩埋的火堆上,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诸位是在寻人?”
老鬼警惕地盯着他:“是又如何?”
玄明子拂尘轻摆,指向东北方向:“若寻的是那群妇孺,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前,贫道曾于高处望见。”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自然,反而让人更加怀疑。
“道长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陈渡沉声问道。
玄明子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贫道说过,结个善缘。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追捕诸位的,可不止一方。”
他这话意有所指,让陈渡瞬间想起了那个身份不明的吴念清,以及漕帮水虺牵扯出的“青蚨信”之谜。
“请道长明示。”陈渡拱手,态度恭敬了些。
玄明子却摇了摇头:“天机不可尽泄。贫道只能言尽于此。前路坎坷,望诸位……好自为之。”
说完,他再次深深看了陈渡一眼,那眼神仿佛在传递某种无声的讯息,然后便转身,拂尘飘飘,几步之间,身影便没入了浓雾弥漫的林中,消失不见,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
林中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这牛鼻子……说话总是说一半!”老鬼烦躁地挠了挠头。
吴念清眉头紧锁,似乎在琢磨玄明子的话。水虺则是一脸茫然和后怕。
陈渡站在原地,看着玄明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湿漉漉的草蚱蜢。道士的话印证了孟婆婆他们的去向,也再次警告了他们处境的危险。
不止一方在追捕他们……除了官兵,还有谁?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那迷雾笼罩的山林。孟婆婆、阿青,就在前面。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险,有多少未知的敌人,他都必须找到她们。
“走。”陈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加坚定。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东北方向,再次踏上了寻找与逃亡之路。
老鬼、老哑巴立刻跟上。水虺和吴念清对视一眼,也只能咬咬牙,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前行。
林深雾重,前路未知。而那神秘的玄明子,他的出现和话语,就像这林间的雾一样,看似指引了方向,却又将更深的谜团,笼罩在了众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