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的伤口,在阿青用那点说不清是地榆还是别的什么的药渣敷过后,血竟然真的慢慢止住了。孙大娘第二天特意提了半篮子鸡蛋过来,千恩万谢,说铁柱的命是阿青捡回来的。阿青推辞不过,只收了两个,剩下的硬让孙大娘拿了回去。
这件事像一阵微弱的风,悄悄在附近几条巷子里传开了。起初是“陈家的丫头懂点草药,帮铁柱止了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棺材匠的女儿得了周大夫真传,会看病了”。
阿青对此一无所知,她依旧每天守着秀姑,熬药,辨认药渣,对着那本《汤头歌诀》默默记诵。只是,偶尔会有街坊探头探脑地在院门口张望,或者有些面生的妇人,拿着一点自家晒的干菜、几个鸡蛋,怯生生地来敲门,吞吞吐吐地问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阿青丫头,我家娃子夜里总咳嗽,你看……吃点啥好?”
“阿青,我这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周大夫以前开的方子找不着了,你还记得里面有啥药不?”
阿青一开始很慌乱,总是低着头,连连摆手:“我不懂的……我只会认几个字,不会看病……”
可那些妇人并不轻易放弃,她们把东西硬塞给她,说着“你就随便说说”、“总比我们瞎琢磨强”之类的话。阿青看着她们眼中那份和自己类似的、对病痛的无奈和对一点点希望的渴求,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她不敢开方,也不敢给药,只是凭着记忆里周大夫和阿贵零星的讲解,以及那本歌诀上的描述,小心翼翼地给出建议。
“咳嗽……夜里重的话,可能是寒咳,用几片生姜加红糖煮水试试?”
“腰疼……要多歇着,别受凉,用热毛巾敷敷或许能好些……”
她说得极其谨慎,每句话都留着余地,生怕说错了害了人。可即便如此,那些妇人得到回应后,依旧像是得了什么灵丹妙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阿青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点皮毛功夫,如何担得起别人的期望?可她又无法对那一声声带着绝望的求助完全置之不理。
这天傍晚,她正在灶前准备晚饭,院门被轻轻敲响了。她以为是哪个来问病的街坊,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周大夫药铺的伙计,阿贵。
阿贵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布袋,神色有些复杂,看了看阿青,又看了看她身后寂静的院子。
“阿贵哥?”阿青有些意外,自从爹出事,她已经很久没去过药铺,也没见过周大夫和阿贵了。
“嗯,”阿贵应了一声,把布袋递过来,“先生让我给你的。”
阿青接过布袋,入手有些沉,里面似乎是些晒干的药材,散发着熟悉的清苦气味。
“先生听说……你帮人看些小毛病?”阿贵看着她,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责备。
阿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低下头,捏着布袋的手指收紧:“我……我没有看病!我就是……就是她们来问,我随便说说的……”
阿贵沉默了一下,才道:“先生说了,你有心学,是好事。但医道关乎人命,不是认得几味药、背几句歌诀就能行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阿青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袋子里,是一些常见的外用草药,像止血的白茅根、清热消肿的蒲公英、治轻微烫伤的地榆炭,都分开放着,贴了标签。”阿贵继续说道,声音平和了些,“先生让你仔细辨认它们的形、色、气味,记牢了。若是再有人来问些皮外伤、小毛病,可以酌情给一点,但务必说明只是缓解,若不见好,必须去找正经郎中。内里的病症,一概不准多言。”
阿青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贵。周大夫……没有责怪她,反而……给了她这些?
“先生还说,”阿贵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让你有空……可以把《汤头歌诀》里不认得的字,或者不明白的方义,写下来,攒着。等他……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找机会教你。”
阿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紧紧抱着那袋药材,像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对着阿贵,也像是对着不知在何处的周大夫,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阿贵哥!谢谢周大夫!”
阿贵摆了摆手,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阿青关上门,抱着布袋回到屋里,就着油灯的光,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果然分门别类放着几种常见的草药,每一包都用粗糙的草纸包着,上面用毛笔写着工整的药名和简单的功效。她拿起一包“白茅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拿起“地榆炭”,仔细看着那焦黑的炭块,用手指轻轻捻了捻。
这些药材,比她之前捡的药渣要完整、干净得多,药性也更容易辨认。她知道,这是周大夫在用自己的方式,既肯定了她那点微小的努力,又为她划下了一道不能逾越的界线,更是在这艰难时世里,为她,也为那些可能求告无门的街坊,悄悄开了一扇小小的、透着药香的窗。
她把药材小心地收好,和那本《汤头歌诀》放在一起。然后,她拿出爹以前记账用的毛笔和一方残墨,又找了几张废弃的账本背面,端端正正地坐好。
她回想着歌诀里那些她不认识的字,还有那些似懂非懂的方剂原理,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抄写下来。遇到写不出的字,她就先画个圈。
油灯的光晕笼罩着她稚嫩却异常专注的脸庞。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尽的未知;窗内,是苦涩的药香、昏黄的灯光,和一个少女在命运的夹缝中,凭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善意和自身倔强的努力,为自己,也为这个破碎的家,艰难描画着前路。
她知道,爹还没有回来,娘的病还没有好,前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此刻,握着笔,对着纸,她的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了一丝沉静的力量。
那力量,来自于那些晒干的草药,来自于那本翻旧了的歌诀,也来自于远方那双沉默关注着的、属于医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