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陈渡就醒了。灶间有轻微的响动,是秀姑在生火。他披衣起身,走到院中。井台边,秀姑正把淘米水小心地倒进一个木桶里,这水还能喂喂后院那两只瘦鸡。
米缸的盖子敞着,陈渡瞥了一眼,缸底那点米,像旱地里的最后一点湿痕,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我去王掌柜那儿看看。”秀姑盖上米缸,声音轻飘飘的。
陈渡没应声,从门后拿出渔网,检查着网眼。这是他除了“渡亡”外,偶尔贴补家用的营生。
秀姑挎着个空篮子出了门。陈渡修补好渔网上一个破洞,也提着网往河边走。阿青跟在他身后,怀里依旧抱着她那本册子和炭笔。
老码头上,雾气还没散尽。几条破旧的渔船泊在岸边,船上的老汉缩着脖子抽烟,看着水面发呆。打鱼的营生,如今也难了,鱼好像也跟着时局,变得又少又精。
陈渡选了个离黑木头残骸远些的河湾,撒下网。阿青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哥哥,偶尔在册子上画两笔。她画的是河,是船,是雾里模糊的人影。
网沉下去,没什么动静。陈渡也不急,坐在船头,看着运河的水缓缓东流。他想起了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学“渡亡”,第一次独立处理那具无名婴尸。父亲的话还在耳边:“渡儿,看好了……得让他走得体面,来世投胎,才能有个周全的身子骨。”
那时他觉得这手艺神圣,关乎来世。如今,他只觉得沉重,只关乎现世里,活人如何能体面地活下去。
“哥,鱼。”阿青轻声说。
陈渡回过神来,拉起渔网。网里只有几条指头长的小鱼,在网眼间徒劳地蹦跳。他默默地把鱼收进鱼篓,那点分量,轻得让人心酸。
日头升高了些,雾气散了。秀姑挎着篮子回来了,篮子里依旧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小包用粗纸包着的盐,还有几根蔫黄的青菜。
“米呢?”陈渡问。
秀姑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王掌柜说,新米还没到,陈米也剩不多了,价钱……又涨了三分。”她顿了顿,“我割了半斤肉,赊的账。”
陈渡看着那一点点肉,没说话。他知道,秀姑这是为了让正在长身体的陈安,能见点荤腥。
中午的饭桌上,果然多了一小碗油汪汪的炒肉片。肉片切得极薄,在青菜里藏着,需要仔细翻找。陈安吃得狼吞虎咽,秀姑不停地把肉片往他碗里夹,自己和陈渡只夹些青菜,喝那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陈安吃着饭,嘴又闲不住了,这次他学乖了,没提外面的大事,只说学堂里的趣事。
“我们国文先生,可有意思了。”陈安塞了满嘴的饭,含糊地说,“他上课不带课本,就给我们念诗,什么‘我以我血荐轩辕’,还说年轻人要有骨头……”
陈渡端着碗的手顿了顿,没抬头。
秀姑忙打断儿子:“快吃你的饭,吃完帮你爹补网去。”
陈安“哦”了一声,扒完最后几口饭,放下碗就往外跑。
“碗筷收拾了!”秀姑在他身后喊。
陈安已经跑没影了。
下午,陈渡在院里补网,阿青在一旁看。秀姑坐在门槛上,就着天光缝补陈安磨破了肘子的衣服。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密密的。
隔壁传来李妈尖细的嗓音,像是在跟人吵架,隐约能听到“米价”、“活不下去”之类的词。秀姑抬起头,听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手里的针走得更快了。
陈安直到天黑才回来,身上带着汗味和一股说不清的、兴奋的气息。他没再高谈阔论,但眼睛亮得反常。
吃晚饭时,他异常沉默,只顾埋头吃饭。秀姑问他下午去哪儿了,他只含糊地说在同学家温书。
夜里,陈渡起夜,经过陈安屋外,听到里面传来极低的、压抑的说话声,不是梦话,像是在和谁嘀嘀咕咕。他停下脚步,听了片刻,那声音又没了。
他回到床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秀姑在他身边,呼吸均匀,但他知道,她也没睡着。
“安儿……”秀姑在黑暗里轻声开口,“他是不是……在外头惹什么事了?”
陈渡没吭声。
秀姑叹了口气:“这世道,不太平。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别的,什么都不求了。”
陈渡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窗外,运河的水声哗哗作响,像一根永远绷紧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嘣”的一声断了。
第二天,陈渡去镇上给一户办丧事的人家送“渡亡”用的符纸。回来时,看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在街上张贴告示。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惶恐。
陈渡不识字,但认得那告示的样式,和当年衙门通缉江洋大盗的差不多。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念:“……严禁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违者严惩不贷……”
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秀姑正在灶前发呆,锅里的水都快烧干了。
“街上贴了告示。”陈渡说。
秀姑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端锅:“什么告示?”
“说不让乱讲话。”陈渡言简意赅。
秀姑的手一抖,锅里的热水溅出来一些,烫得她缩了一下手。她没顾上看手,抬头看着陈渡,眼神里全是担忧:“安儿他……”
陈渡走到水缸边舀水,没接话。
傍晚,陈安回来时,脸上那点兴奋劲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故作镇定的沉闷。吃饭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吃完就钻回了自己屋里。
秀姑收拾完碗筷,走到陈安屋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陈渡坐在院里,能听到屋里秀姑压低的、带着恳求的声音:“安儿,听娘的话,外面的事,少掺和……咱们平头百姓,惹不起……”
陈安的声音有些烦躁:“娘,你不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是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秀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只知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娘怎么活?”
屋里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陈安闷闷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了,娘,我以后……少出去就是了。”
秀姑从屋里出来,眼睛红红的。她走到陈渡身边坐下,看着漆黑的院子,轻声说:“我跟他爹,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盼着孩子们能安安稳稳的。这世道,怎么就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人留呢?”
陈渡伸出手,放在秀姑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是他少有的、表达安慰的动作。
夜里,风大了些,吹得院里的老槐树呜呜作响,像许多人在低声哭泣。
陈渡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听着运河不息的水声,听着隔壁屋里儿子翻来覆去的动静。
他感觉,这个家,就像运河里一条负重的小船。以前,风浪在外头。现在,风浪好像钻进了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