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地”赌坊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幽州城最繁华的街市,日夜吞吐着喧嚣与欲望。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赌客与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进进出出,门内隐隐传来骰子碰撞的脆响与狂喜或绝望的呼喊。
林惊雪没有选择强攻。在敌情不明、对方背景深厚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并非上策。她需要一根探针,先轻轻刺破这巨兽的外皮,观察其反应。
“查税。”林惊雪对刚刚被她以“协理地方防务”名义召来的州府户曹参军下令,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新天地’日进斗金,账目是否清晰,依法纳税与否,关乎国本。你带人去,仔细核验,本将军派一队军士护卫,以防奸商抗法。”
这是阳谋。用最正当的官方理由,去打草惊蛇。
户曹参军脸色发苦,谁不知道“新天地”碰不得?但在林惊雪冰冷的目光和身后那队煞气腾腾的“惊凰军”护卫面前,他只能硬着头皮领命。
一炷香后,户曹吏员在军士的护卫下,进入了“新天地”。赌坊内的喧嚣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群不速之客身上。管事的人很快出现,是个面带和气生财笑容的胖掌柜,但眼神深处却透着精明的算计。
“哎哟,几位官爷,这是……”胖掌柜拱手笑道,目光扫过为首的户曹参军和后面按刀而立的军士。
“例行公事,核查账目。”户曹参军干巴巴地说道,底气不足。
胖掌柜笑容不变:“应该的,应该的!官爷们请随我来账房,我们‘新天地’向来是守法良商,绝无偷漏之举。”他表现得异常配合,亲自引路,甚至吩咐伙计上好茶。
然而,就在账房核查看似顺利进行时,楼下大堂却突然起了骚动。
“出老千!你们‘新天地’坑人血汗钱!”一个衣衫略显破旧的中年汉子满脸通红,拍着赌桌怒吼,他面前散落着几块碎银和一副被拆穿的骰子。几名赌坊的打手立刻围了上去,面色不善。
这变故来得太过巧合。带队的小旗官眼神一凛,意识到这可能是对方转移视线、制造混乱的手段。他立刻示意手下军士控制住场面,不得让骚乱扩大。
与此同时,在赌坊三楼一间隐秘的雅室内,一名身着锦缎常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正透过一面特制的单向琉璃窗,淡漠地注视着楼下的一切。他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眼神平静无波。他,正是“新天地”真正的幕后东家,柳承恩。
“东家,军士守着,我们的人不好动作。”一名心腹低声道。
柳承恩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无妨。让他们查。账面上,我们比官仓还干净。告诉下面,陪那位军爷……好好玩玩。让他看看,我们幽州的‘风土人情’。”
就在赌坊前厅上演着核查与反核查的戏码时,两道如同壁虎般灵巧的身影,利用夜色的掩护和赌坊侧翼建筑的复杂结构,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新天地”的后院。
是灰隼和他手下最得力的潜行好手。
根据林惊雪“声东击西”的指令,明面的查税是佯攻,真正的杀招,是他们的秘密潜入。目标是找到那支神秘商队的踪迹,以及可能存在的密道入口。
后院比前堂更加戒备森严,明哨暗卡交错,但这一切在灰隼这等专业人士眼中,并非无懈可击。他们如同影子般在廊柱间移动,避开巡逻的守卫,精准地摸向了之前怀疑的货仓区域。
货仓大门紧锁,有专人看守。灰隼打了个手势,两人绕到货仓侧面,利用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如同无骨般滑了进去。
仓内堆满了各类货物,酒坛、布匹、香料……气味混杂。灰隼目光锐利地扫视,很快,他在地面发现了不寻常的痕迹——几道新鲜的、不同于寻常搬运车辙的拖拽印记,指向仓库最深处的一堆草料。
拨开草料,一个隐蔽的、可供一人通过的向下入口出现在眼前!密道!
灰隼心中一震,正要深入探查,耳朵忽然一动,捕捉到外面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寻常巡逻队的脚步声,轻盈而迅捷。
“撤!”他当机立断。行踪可能已经暴露!
两人迅速原路退回,刚隐匿好身形,一队身着黑衣、气息阴冷护卫便出现在货仓周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其中一人的目光,似乎在那通风口处停留了一瞬。
好险!
前厅的“查税”最终不了了之。账目干净得如同水洗,户曹参军挑不出任何毛病。而那场“抓千”闹剧,也在军士的干预下迅速平息,赌徒被“请”了出去,至于后续如何,无人得知。
带队小旗官回来复命,面带愧色:“将军,对方准备充分,我们……一无所获。”
林惊雪并不意外。若对方如此轻易被拿住把柄,也不可能在幽州屹立不倒。
这时,门房来报:“将军,‘新天地’东家柳承恩,在外求见。”
来了!正主终于露面了。
林惊雪整了整衣袍,端坐于主位:“请。”
柳承恩缓步而入,依旧是那副儒商模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草民柳承恩,参见镇北将军。方才官爷们莅临鄙坊,例行公事,柳某定然全力配合。些许骚动,惊扰将军,特来告罪。”
“柳东家言重了,依法办事而已。”林惊雪语气平淡。
“将军初临幽州,便日理万机,清剿匪类,整顿防务,实乃我幽州百姓之福。”柳承恩话语滴水不漏,将锦盒轻轻置于案上,“此乃一点心意,乃塞外得来的一对雪山暖玉胆,把玩可安神静心,聊表草民对将军的敬仰之情,万望将军笑纳。”
他打开锦盒,只见一对玉胆晶莹剔透,隐隐有流光转动,确非凡品。更关键的是,玉胆下方,压着一张贴子,并非银票,而是一张“新天地”最高规格的贵宾牌,凭此牌可在赌坊内核区域享受一切服务,并可支取巨额筹码。
这不是简单的贿赂,这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邀请。他想看看这位女将军,是爱财,还是爱“玩”,或者,二者皆不爱,那便是真正的敌人。
林惊雪目光扫过玉胆和那张贵宾牌,没有去碰,反而抬眼直视柳承恩,眼神锐利如刀:“柳东家的好意,本将军心领了。只是,本将军近日听闻,坊间有些许不利于‘新天地’的流言,说是与一些来历不明的商队过往甚密……柳东家生意做得大,交友广阔,但还需谨慎些好,莫要被宵小之辈牵连。”
柳承恩面色不变,笑容依旧温和:“将军明鉴,鄙坊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皆是客。至于客从何来,所为何事,只要他们守规矩,柳某便无权过问,亦不敢过问。流言止于智者,将军乃智者,定能明察秋毫。”
他四两拨千斤,将关系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暗示林惊雪不应听信流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雅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沈墨快步走入,面色凝重地递给林惊雪一封密信。信是通过特殊渠道,从京城燕王府传来的。
林惊雪展开一看,眉头微蹙。
信中提到,太子一党在朝中对她发动了新一轮弹劾,罪名是“拥兵自重,干预地方,苛虐商民,有负圣恩”。虽然暂时被燕王压下,但压力不小。更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动摇,下旨申饬了燕王“举荐不当”,并派出了钦差大臣,不日将抵达北境,“巡视军务,体察民情”。
钦差的人选,是太子太傅的门生,一个标准的太子党骨干!
与此同时,一名亲卫也进来低声禀报:“将军,刚收到消息,马悍都尉今日频繁接见部下军官,州兵营地有异常调动迹象。另外,城中几家与我们‘锦绣车行’有竞争的本地车马行,今日突然联合降价,挤压我们的生意……”
明枪与暗箭,朝堂的压力与地方的反扑,在这一刻,如同乌云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柳承恩似乎察觉到了林惊雪瞬间的情绪变化,他微微一笑,躬身道:“将军军务繁忙,草民不便多扰,先行告退。这玉胆……还请将军留下把玩,若得闲暇,欢迎将军来‘新天地’散心,草民定当竭诚款待。”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惊雪一眼,转身离去。
林惊雪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案上那对流光溢彩的玉胆,以及那张象征着财富与诱惑的贵宾牌。
灰隼的探查受阻,柳承恩的深藏不露,京城的压力,本地的异动……所有线索都仿佛缠绕在一起,指向一个更深的漩涡。
而那个刚刚离开的儒雅商人,他的背后,究竟站着的是京城的皇亲,还是太子母族?抑或,他本身,就是这幽州暗流的核心?
钦差将至,风雨欲来。这幽州的天,真的要变了。而她,必须在这变天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那把可能藏在“新天地”深处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