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七年四月,滇南。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闷得人胸口发堵。禄国公周必贤的猩红战袍紧贴在玄铁重甲上,甲叶缝隙里凝满细密水珠,沉甸甸坠着。帅帐内,巨大的安南舆图铺在长案上,新城侯张辅屏息侍立一侧,诸将目光如炬,焦点全落在一人身上——云南平西侯沐晟。
沐晟死死盯着舆图上支棱隘口一带犬牙交错的山势与密林标记,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图卷边缘跳起,沙盘上的几座代表山丘的小土堆簌簌落下细沙。
“大将军!”沐晟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你二十万大军屯在这鬼地方,前面是支棱坚城,后面是能吞人的瘴疠丛林!胡季犁那老贼只要派一支偏师卡死我们身后的粮道,不用他动手,这湿热天气和瘴气就能把咱们这二十万人熬成一锅烂肉!你这是把兄弟们往死地里带!”
帐内落针可闻,只闻帐外士卒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和远处隐隐的闷雷。张辅眼皮跳了跳,目光转向主帅。
周必贤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抬手,用食指指节抹去溅到沙盘边缘的几点唾沫星子:“沐侯爷,你眼里只看到死地,本帅看到的,却是胡季犁父子不得不救的咽喉命门。他若龟缩在升龙城里当王八,正好,我军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扎下营盘,筑起铁壁。他的粮草,耗得过我三省之力?他若忍不住,敢出城来救支棱…”他话音一顿,手中那面代表明军前锋精锐的赤色小旗,“啪”一声稳稳钉在沙盘上谅山与支棱隘口之间那条狭窄如肠的谷道位置,“这条口袋,就是给他父子预备的葬身之地!”
沐晟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盯着那枚赤旗,喉结滚动,终究没再出声,只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浊气。
半月后,支棱隘口外,喊杀声震天动地。
胡季犁父子果然倾巢而出,数万精锐如同翻滚的蚁群,疯狂扑向扼守谷口的明军前锋雷猛所部。雷猛身先士卒,挥舞长刀,刀光卷起一片片血浪,他麾下将士结成紧密的圆阵,死战不退,将数倍于己的胡军死死钉在谷口狭窄的地面上。刀矛撞击的刺耳声、垂死的惨嚎、战鼓的轰鸣混杂在一起,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胡军攻势如潮,一波猛似一波,明军前锋的圆阵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变形、松动,眼看就要被冲垮撕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两侧原本死寂的密林深处,陡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无数玄甲红袍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骤然扑出!当先一杆猩红的“周”字大纛,在烈日下烈烈飞扬!周必贤一马当先,手中长槊化作一道夺命的黑电,所过之处,胡军如割麦般倒下。他身后的玄甲七星卫,如同烧红的铁流,狠狠撞入胡军混乱的侧翼!
几乎是同时,另一支明军如同锋利的尖刀,在张辅的率领下,精准地插入胡军阵型的腰肋!胡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数万大军瞬间陷入崩溃。兵败如山倒!胡军士卒丢盔弃甲,互相践踏,狭窄的谷道顷刻间被尸体和垂死的伤兵填满,血水汇成暗红的小溪,汩汩流淌。
沐晟所部负责衔尾追击溃逃的胡军残兵。战意正酣,追至一处山涧,天色骤变,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暴雨如注,山涧水位暴涨,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奔涌而下。沐晟部骑兵猝不及防,战马深陷泥沼,动弹不得。步兵在齐腰深的泥水中艰难跋涉,阵型散乱不堪。
“杀!”高处的密林中,原本溃散的胡军残兵见有机可乘,竟纠集起来,在几个悍将的呼喝下,居高临下发起凶狠的反扑!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蜂,借着雨幕的掩护,嗖嗖射入泥泞中挣扎的明军队伍!
“结阵!快结阵!”沐晟在泥水中怒吼,挥刀格开一支射向他面门的利箭。泥水冰冷刺骨,沉重的甲胄更是让他举步维艰。身边的亲兵不断中箭倒下,惨叫声被狂暴的雨声淹没。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暴雨深处,骤然响起穿透雨幕的号角!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的铁蹄声!一彪人马,玄甲玄盔,如同撕裂乌云的闪电,冲破重重雨帘,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绝地!当先一骑,人马皆罩在玄甲之中,唯有一杆长槊在雨水中闪着致命的寒光!槊影翻飞,挡在前面的数名胡兵如同草人般被挑飞!
“国公!是国公爷!”泥水中挣扎的明军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吼!
周必贤!他竟亲自来了!
战马在泥泞边缘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周必贤竟弃了马,纵身跃入齐膝深的冰冷泥潭!他大步涉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几步冲到沐晟身边,一把抓住他沉重的臂甲,低吼一声:“起来!”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浑身污泥、狼狈不堪的沐晟从泥淖里拖拽出来,推向旁边一块稍高的干燥岩石。
沐晟瘫在冰冷的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和泥浆顺着他的头盔、脸颊不断流淌。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正对上浑身同样溅满泥浆和暗红血污的周必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只有冰冷的杀气和一种磐石般的镇定,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他。
一瞬间,所有积压的怨怼、不服、甚至暗算对方家眷的龌龊,都被这冰冷的泥水和对方眼中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袍泽”二字冲刷得无影无踪。巨大的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猛地冲上沐晟头顶!他挣扎着,猛地从岩石上滑下,单膝重重跪倒在泥水里,头盔上的红缨颓然垂落:
“国公!沐晟…服了!”声音嘶哑,带着哽咽,“先前怨怼,是沐晟猪油蒙了心,瞎了眼!请…请国公降罪!”
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大手伸到他面前,坚定地抓住他的臂膀,将他再次拽起。周必贤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而沉稳,没有半分得意,只有铁一般的意志:“同袍浴血,何分彼此?整军!天明拔营,直捣升龙府!”
是夜,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泥土和草木腐烂混合的刺鼻气味。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周必贤正与张辅等人对着舆图低声部署下一步行动。帐帘一掀,沐晟独自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甲胄,脸上洗去了泥污,却洗不去眼底的复杂与一丝决然。
“国公,”沐晟抱拳,声音低沉,“请屏退左右,沐晟有肺腑之言。”
周必贤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挥了挥手。张辅等人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灯火跳跃,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帐幕上。
沐晟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抱拳,腰弯得更低:“国公!今日救命之恩,沐晟没齿难忘!前番…前番在黔中,对田夫人…是我沐家行事卑劣,龌龊下作!对不住田夫人,更对不住国公您!”他抬起头,眼中是真正的悔愧与一丝孤注一掷,“沐晟愿以膝下幼女春儿,配国公麟儿廷玉!两家永结秦晋之好!从今往后,我沐家在西南,唯禄国公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帐内回荡。周必贤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踱到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黔地与云南犬牙交错的边界线,那线条蜿蜒曲折,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沐晟眼底深处。
“沐侯爷,”周必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冷冽,“你的心意,本帅领了。但此时此地,你我两家结亲…”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你是嫌朝廷那双眼睛盯得我们还不够紧?嫌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挂得太稳当?还是嫌…孩子们将来要走的路,太过平坦宽敞了?”
沐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周必贤抬手止住。周必贤的语气稍稍缓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疲惫的涩意:“孩子们都还小。将来的路,山高水长,让他们自己慢慢去走。有没有那份缘法…且看天意吧。”
沐晟怔在当场,帐内只余灯花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伤兵营隐隐传来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