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静默片刻,渐渐有人跟随而去。
的官兵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眼中满是敬意。
城墙下已聚集众多应征者,在官兵指挥下排成歪斜的队伍。
队伍前方空出一大段距离,后方人群推推搡搡,谁也不愿率先登城送死。任凭军士和官吏喊破喉咙,场面依旧混乱不堪。
白衣王离缓步而来,衣袂飘飘的俊逸身影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
城头甲胄加身的小和尚低头望去,瞧见王离时瞳孔微缩:他怎会来此?明明嘱咐过士兵莫要惊扰我房中之人。
殊不知王离是自愿前来。
小和尚眉头紧锁。他既不忍见王离涉险,又恐此刻命其折返会引发众怒。最终只得紧抿嘴唇,默然注视。
王离在无数道目光中从容行至队列最前端,白衫随风轻扬,静立如松。他凝神倾听着咫尺之外的厮杀声,等待登城号令。虽未发一言,但那贵公子般的从容气度,竟悄然冲散了城墙下弥漫的恐惧。
登记的文吏怔了怔,拱手道:这位公子,还请告知姓名、年岁、籍贯......
不多时,王离接过染血的皮甲与钢刀。这显然是从伤亡士卒身上卸下的装备,他却毫不迟疑地披挂在身。城头的小和尚见状,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王离的举动仿佛触动了推搡的人群。厨子松开菜贩的衣领,默默走向登记处;菜贩左右张望,也低着头跟上。一个接一个,队伍前方的空白逐渐被填满。
奇怪的是,这文弱书生并未慷慨陈词,众人却因他平实的举动莫名热血沸腾。发放装备的士兵肃然抱拳,眼中满是敬意。
王离苍白的手指紧握刀柄,青筋隐现。他沉默地望向杀声震天的西城楼,与城头的小和尚隔空相视。
陕西太白县。
喊杀声渐弱。
鸣金收兵。
李思齐阴沉着脸踏入军营。
整整三日,竟拿不下区区太白县!
他咬牙切齿地想起那个惹祸的侄子,若非这蠢材生事,何至于此。更可恨的是城头那员猛将,本该为他所用!
这些日子,傅友德威震城头。
尽管李思齐的军队装备精良,却屡次被傅友德率新兵击退。那柄长刀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李思齐看得眼红心热——这般虎将,竟被自家蠢侄子逼成了死敌!
城墙上,傅友德正倚着箭垛休息。齐狼端着羊肉羹凑近,满脸堆笑:傅二哥,趁热吃。
这齐狼本是新兵营千户,原名齐狗子,自觉不雅便改作。虽仍透着土气,但这年头叫的比比皆是。
自那日杀了李思齐侄子,齐狼就惶惶不可终日。本想遁入山林,未料大军压境,只得死守城池。
谁曾想傅友德横空出世,连带着手下十几个壮汉都骁勇异常。齐狼灵机一动,拨了百名精锐归其调遣,这才撑过三日。
见傅友德将羊肉羹分给吴九六等人,齐狼连忙招呼:管够!马上给弟兄们每人盛一碗!
吴九六闻言仰脖饮尽——他精着呢,知道只有这碗是真材实料。果然,后续端来的汤碗里,羊肉星子都难觅踪影。
一百多名壮汉喝完羊肉羹后,齐狼悄悄拽了拽傅友德的衣袖。
傅友德心领神会,跟着齐狼走到僻静处。
什么事?傅友德开门见山。
嘿嘿,傅大哥。齐狼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傅友德暗自诧异。这些日子齐狼虽然越发倚重他,但始终以上官自居,今日竟突然改口称兄道弟。
有话直说,要我做什么?傅友德懒得绕弯子。
这几日看傅大哥和兄弟们的身手......你们肯定真刀 打过仗吧?
确实,战斗中傅友德和十几个兄弟展现出的默契配合,明显是正规军的作战方式。在其他士卒乱砍乱杀时,他们进退有度的战术格外醒目。
齐狼毕竟被官军围剿过,看出这十几人的不同寻常。他暗自琢磨了三天:当过兵、战力强、训练有素......要么是官军,要么就是某支大股义军的人马。
傅大哥,你是刘福通的人吧?齐狼试探道。
见傅友德眼神骤冷,齐狼赶紧摆手:别误会!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我就是想......与其困守太白县,不如突围投奔刘大帅!
傅友德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这么多人根本冲不出去。
如今城中除了原本的一千多新兵,齐狼又强征了不少青壮,足有两千余人。经过三天血战,这些人都算得上合格士兵了。
齐狼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让普通士兵打掩护,咱们带着精锐突围。到时候还请傅大哥帮我引荐刘大帅。
傅友德斩钉截铁地回应:背弃同袍这等卑劣行径,我傅友德决计不为。再者,我也不愿再投刘福通麾下。此事休要再提,权当你未曾说过,千户大人还是多思量如何固守城池吧!
齐狼脸色骤变,望着傅友德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沉默无言。
良久,他猛然跺脚,咬牙低语:好!你傅二重情重义,我倒成了小人,那就莫怪我无情......
谷城城头,震天的喊杀声此起彼伏。箭矢破空、兵刃相击、火油灼烧皮肉的声响与士卒哀嚎交织成片,令人胆寒。不时有断肢残躯伴着血雨当空洒落,触目惊心的猩红更添几分骇人。
西城楼内侧的斜坡上,伤兵与民夫接连被抬下,凄厉的哀嚎近在耳畔,听得人骨髓发冷。王离紧握刀柄,袖中手臂微微战栗——纵使心志再坚,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稳住......别抖......不过是厮杀......他不断自我告诫,虽收效甚微,至少面上不露惧色。
莫慌,随我行动。道衍的声音传来,令他稍感安心。
初次临阵的王离深受震撼。战场远比刑场更能摧折人心,那铺满血污与尸骸的城头地面牢牢攫住他的视线。
登城后沿墙根列队,运送滚木火油需手脚麻利!临阵脱逃者——斩!小校的嘶吼近在咫尺,他却恍若未闻。
跟我来。小和尚拽着他往城楼后方疾行。这少年不该殒命于此等血腥之地。所幸张良弼未携重型器械,城楼后方尚算安稳。
“他要去哪儿?”
“咦,怎么突然走了?”
“这秀才和上官认识?”
“难道刚才那番举动是演戏,就为了骗我们上来?”
后方随王离登上城楼的众人,见他被一名甲士拽着飞奔,满脑子都是疑问。
先前王离的举动有多振奋人心,此刻他被小和尚拉着逃跑的模样就有多令人泄气。
沸腾的热血,正迅速冷却。
“停下!”
王离猛然回神,脚步一顿,面上浮现坚毅之色。
“快随我去城楼后方,敌军马上又要攻城了。”
小和尚仍未察觉王离的变化,拽着他的胳膊就要继续跑。
王离猛地挣脱,手臂从小和尚掌中脱出。他仿佛重获镇定,身躯不再颤抖,面色也恢复如常,唯有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走。”
“什么?”小和尚愣住。
“我不走!”王离提高声调。
随即压低声音,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我若走了,他们怎么办?这般区别对待,军心岂不涣散?况且姚大人身为主帅,若徇私情,将士们会作何想?此刻正当同舟共济,绝不可动摇军心......”
稍作停顿,他斩钉截铁道:“我要留下,与众人共进退。”
“你不怕死?待会刀箭无眼。”小和尚诧异道。
找回初心的王离淡然一笑:“死自然可怕,但唯有全城军民勠力同心,方能挣得生机!”
“当真决定了?”
“绝无更改!”
“好!此战过后,我必向汉王举荐你。若只让你誊抄文书,实在屈才。”
“哈哈,那王某先谢过道衍师傅了!”
二人相视大笑。
王离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重返城头,突然拍刀长啸: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大汉威武——王离面庞涨红,吼声震天,清秀面容竟现金刚怒目之相。
大汉威武——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
千年之后,这曾震撼天地的战吼,再度回荡在这片土地!
这小子......
小和尚遥望城头,笑意愈浓。
城墙瞬间忙碌起来,喊杀声已逼至墙根。无数云梯架起,张良弼的士卒如蚁附般攀爬而上。
城下,张良弼的亲兵骑马执刀,如狼似虎地督战攻城。
张良弼站在军阵后方,神情凝重,内心坚定:
今日定要攻破此城!
城上守军压力陡增。
张良弼全军出击,四座城门同时遭受猛攻。
动作快!去搬滚木礌石......你们几个,把那锅金汁泼下去......箭矢不够了,快去取......
城头指挥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响起急促的锣声。只见那段城墙垛口接连翻上十余名面目狰狞的敌兵,后方更多张良弼的士卒正呐喊着沿简陋云梯源源不断涌来。
几名守军冲上前厮杀,却因体力不支节节败退。
太疲惫了!情况危急!
王离瞬间判断出形势:守军连日苦战不得休整,而官军兵力占优能轮换休憩。此刻,疲惫的恶果彻底爆发!
大人快调援兵——他急向喊道。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贯穿了的咽喉。
捂着喷血的脖颈,不甘地瞪着王离,缓缓倒下。
王离环顾四周,只见到无数茫然失措的面孔。远处城头敌兵越聚越多,若任其形成兵力优势......
他不敢再想。
小和尚去哪了?
危急关头,王离本能地寻找那个身影,却想起对方刚带兵驰援东城。而此处指挥官......
看着脚下的尸首,王离握紧了刀柄。
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余光里是本城青壮恐惧又期盼的目光。第一次,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被需要感。
城破必死,抵抗方有生机!王离猛然拔刀出鞘,随我杀敌!
大汉威武——
清越的刀鸣伴着宣泄般的长啸,王离化作一道白影冲向城墙缺口。身后响起震天吼声:
大汉威武——
在他身后,无数人汇聚成汹涌的浪潮!
王离冲锋在前的举动,点燃了城中青壮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