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内。
小沙弥问王离:宅院可曾置办妥当?
王离微怔,不解其意,答道:尚未。
小沙弥眉心微蹙,谷城有桩案子需你同往,令堂可有人照料?
王离亦皱眉:非去不可?
端看你是否想建功立业。小沙弥意味深长道。他素来赏识王离,此番特意提携。
王离心头一热,忆起张老爷前倨后恭、孙指挥使谄媚逢迎之态。升迁之念,如野火燎原。
不如这样,小沙弥提议,我遣人接令堂暂住寒舍,再向汉王府借调几名侍女照料。这些婢女惯会伺候人,定比你周到。
好,何时启程?
明日便走。
容我回去准备,明早送家母至道衍师傅府上。
静候光临。
大巴山隘口。
张良弼长舒浊气:总算出来了!七日深山跋涉,任谁都吃不消。
兄长,让弟兄们歇歇脚吧,即便午时动身,后日也能抵达谷城。张良佐进言。
张良弼环视疲惫不堪的部众,颔首应允。
就地休整,午时开拔。张良佐如蒙大赦,急传军令。营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舒气声。
谷城县。
王离与小沙弥下榻城垣附近的货栈。望着对方头上滑稽的假发,王离强忍笑意。
阿弥陀佛,要笑便笑。小沙弥斜睨道,既是微服查访,自然要改头换面。
道衍师傅高见。
噗嗤......
小沙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些时日相处,二人脾性相投,已能互相打趣。
在客栈稍作休憩后,小和尚领着王离出门。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座庵堂前。
作为朱慕的心腹,寻常案件自有县令处置,但此番涉及汉王密造的新式火铳,小和尚不得不亲自出马。
叩响庵门,木门吱呀开启,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
人呢?
都在里头押着。
小和尚颔首,带着王离步入庵内。行至院中,王离忽觉异样——他竟记不清开门者的容貌。
细想之下,那人始终低眉侧首,从未显露全貌。王离暗忖,此人必是密探之流。
后院跪着两男两女,两名女尼皆剃度出家。阴影处静立十余名黑衣人,如幽灵般悄无声息。
大人,为首黑衣人嘶声道,人犯与图纸俱在,唯主谋未招。
年长女尼闻言哭喊:贫尼实不知情!这两人捐资修庵,我们怎知他们所作所为!
小和尚扫视众人:可曾用刑?
候大人示下。
带进来逐个审问。
见要动刑,两女尼面如土色。年长者哀嚎:贫尼句句属实啊!
步入厢房时,小和尚忽问:可看出端倪?
王离目光沉静:四人必有关联。老尼看似无辜,实知情不报。而那沉默的年轻女尼,才是此案主谋,且地位不凡。
第一,我们进门时,老尼姑和两个男人偷偷瞄了年轻尼姑两眼;第二,老尼姑喊冤前,先给年轻尼姑使了个眼色,等对方眨眼回应才开口;第三,他们下跪时故意离年轻尼姑远远的,八成是想保护她。
王离说完这三点,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和尚。
小和尚轻轻拍手,你确实很机敏。
接着问道:待会儿要用刑,你要旁观还是回避?
王离稍作迟疑,随即斩钉截铁地说:我留下。
好,来人,先把那老尼姑带上来。
饶命啊,饶命啊...老尼姑杀猪般的嚎叫声由远及近。
很快,一个黑衣人提着老尼姑进屋,随手扔在地上。
大人,人已带到。
话音未落,又闪出个驼背的黑衣人,浑身透着阴冷气息。他在王离和小和尚面前微微躬身,静候吩咐。
王离只瞥了一眼就浑身不自在。那人的三角眼活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被他盯上便如芒刺在背。
黑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眼神骇人,半垂着眼睑紧盯老尼姑,吓得她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两位大人,现在开始吗?黑衣人沙哑地问道。
小和尚俯视着老尼姑,招不招?
老尼姑涕泪横流:贫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就动手吧。小和尚语气平淡。
黑衣人咧嘴露出狰狞笑容,缓缓逼近老尼姑......
老尼姑被拖了出去。
那黑衣刑官却留在原地,还要继续审问剩下三人。
他暗自打量着屋里的两位年轻贵人:一个面不改色,另一个虽略显不适,却始终紧盯着行刑过程。
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得汉王器重,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面不改色的是小和尚。或许因随汉王征战沙场的经历,这些酷刑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未来的毒僧已初现端倪。
略显不适的是王离。
实际上他内心翻江倒海,恶心、烦躁、憎恶与恐惧交织,却只流露出些许异样。
他故意紧盯受刑的老尼姑,正是要让自己的眼睛尽快适应这般血腥场面。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王离不断告诫自己——这世道本就该用重典。襄阳城的血色记忆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还要继续吗?小和尚问道。
王离面无表情地颔首:继续。
带下一个。
两名男子先后被拖进刑房,又在一刻钟后血肉模糊地抬出。
审完三人,小和尚皱眉道:他们知道的有限,连图纸来源都不清楚。你觉得那小尼姑会知道吗?
王离脸色苍白却目光清明:四人中必有人知晓,定是那年轻女尼。
谷城县大牢里,年轻尼姑瘫软在地,浑身颤抖如筛糠,涕泪横流。
你怎么看?小和尚又问。
王离凝视女尼,冷声道:你伪装得很像,但左手画圈暴露了思考习惯。真正恐惧时瞳孔会放大,而你的眼神始终稳定——这不是普通尼姑该有的素质。
小和尚惊讶道:你竟懂审讯之道?
不过多读杂书,善于观察罢了。王离淡淡一笑。
女尼的伪装彻底崩塌,此刻望向王离的眼中竟浮现出真正的恐惧——能洞穿人心者,最令人胆寒。
审讯年轻女尼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她似乎在被王离识破心思后便彻底放弃了抵抗。
离开审讯室时,小和尚仍觉得难以置信,对王离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问出了幕后主使,居然是工部的王侍郎!此人在金陵时隐藏得极好,又精通火器制造,这次随汉王来襄阳本是为了收集新式火铳的实战数据以便改进。真没想到他会被收买。
与此同时,南阳城下的战场上,排列整齐的火铳兵在盾牌掩护下与城头的弓箭手展开对射。虽然弓箭射程更远,但火铳兵采用朱慕设计的三段式射击法,形成了连绵不断的弹幕。由系统兵担任的火铳手们配合默契,射击几乎毫无间断,压得守军只能蜷缩在城垛后不敢抬头。
这种新式燧发火铳采用了纸壳定装弹,省去了繁琐的装填步骤,射速远超传统火铳。朱慕原本预计这项技术需要十年才能成熟,没想到在工部工匠们的努力下,不到一年就研制成功。这背后离不开金属冶炼、铸造工艺等整个工业体系的进步,特别是水力钻车等新发明的应用。
战斗间隙,朱慕吩咐工部吏员详细记录各项性能数据,并收集士兵们的使用反馈。这时几匹快马疾驰而来:汉王,姚大人从谷城县发来急报......
朱慕不禁皱眉:小和尚去谷城县做什么?
此时的谷城县,距离那场关键审讯已过去两日。随着火铳泄密案告破,涉案的王侍郎身份曝光,消息早已传回襄阳,想必嫌犯此刻已经落网。
至于此案的幕后主使,竟是那位朝廷新晋名将察罕。
未料此人早在一年前汉王尚未挂帅之际,就已暗中关注,更在各处安插眼线。蹊跷的是,派往金陵的探子皆如泥牛入海,反倒是襄阳的几枚暗棋奏效,成功策反了随汉王赴任的王侍郎。
小和尚念及此处,不禁对察罕生出几分钦佩——能这般深谋远虑者,绝非等闲之辈!
......
南阳城外,汉军大营。
朱慕指尖摩挲着密报,眉峰几度起伏,最终化作浅笑:小和尚此事办得妥当。心中却暗忖:这王侍郎骨子里终究是元廷死忠,先前在金陵受基地buff影响暂且归顺,待至襄阳效力消退,愚忠本性便死灰复燃。看来这buff对死硬分子终究力有不逮。
原以为如洪庆峰之辈月余可收服,这王侍郎在金陵经年竟未归心。可见对某些心志坚如磐石者,要么耗费更多时日,要么......索性斩断其效忠根源!
......
细阅密报后,朱慕眸光渐沉。似贾鲁、徐寿辉这等降臣与野心家,还是拘在江南为妙,免生变故。
......
蜿蜒官道上,张士诚正率军驰援定远。望着绵延军阵,胸中豪气顿生。此番请缨出征实属不易——自归顺汉王以来,除却夺取盐城,竟被朱一、常遇春等将领稳压一头。
当初拿下盐城时,他确曾萌生异心。然环顾四周皆汉王辖地,终究按下妄念。及至奉召回金陵,那些念头竟如晨雾消散,连他自己都疑为幻觉。
如今在金陵,他只觉满腔赤诚皆系汉王。此番力争援濠州之任,亦是为报效主公。
张士诚确实怀揣着向上攀爬的野心。
渡江北上后,他莫名感到心头枷锁尽去,思绪如泉涌般活跃,各种奇思妙想纷至沓来。
这些念头有好有坏……
张士诚并未察觉异样,只当是抢到出征重任的兴奋所致。若能击败察罕,即便压不过朱一、常遇春,超越其余将领应当不在话下。
他暗自盘算着。
送行队伍中的徐寿辉,望着张士诚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艳羡。
刘伯温注视着马背上那道魁梧背影,低声询问胡惟庸:汉王曾言张士诚不可尽信,胡大人举荐他挂帅,就不怕生出变故?
胡惟庸胸有成竹道:军中另有将领制衡,正好试探其忠心。若无异心皆大欢喜,若存二心,也算替汉王拔除隐患。
见其早有安排,刘伯温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