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九月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穿过工厂办公楼敞开的窗户,卷起桌面上几张散落的订单纸。我指尖按在鼠标上,盯着电脑屏幕里的库存表格,耳边是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整个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早上到岗时还好好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外商考察”的事,我以为只是寻常的客户来访,没多问。直到十点多,财务部的小李抱着文件夹匆匆路过,朝我喊了句“你怎么没去,会议室”,我才愣了愣,刚想追问,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等我起身想去确认,肚子却突然绞痛起来,只能先往厕所赶。等我回来,办公室里的转椅全都空着,桌上的水杯还冒着余温,显然是众人走得匆忙。
“算了,坚守岗位总没错。”我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坐回工位,重新点开了库存表。既然没人通知我开会,那我就把手里的活先理清楚,免得回头忙起来手忙脚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办公室的玻璃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一个高鼻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闯了进来。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只是额角有些薄汗,眉头紧蹙着,径直走到我办公桌前,语速飞快地开口:“Excuse me, do you have hand sanitizer?”
我抬头,愣了两秒。他的发音很标准,但语速实在太快,我只捕捉到了“hand”这个词。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上学时学的英语,隐约猜到他可能是在问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实在没听清。再加上我本就因没被通知开会有些窝火,又不确定他是不是考察团的人,索性摊了摊手,脸上摆出茫然的表情:“Sorry, I dont understand English.”
话一出口,我明显看到那外国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和审视,最后悻悻地“啧”了一声,橙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连英语都不会”,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我假装没看见,低头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心里却暗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来找人的,就算是客户,没人事先跟我对接,我怎么知道要怎么招待。
那外国人见我没再理他,转身就走了,玻璃门被他甩得发出一声轻响。我呼出一口气,刚想集中注意力干活,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分厂的业务员单佳。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一进门就急急忙忙地冲到我面前:“哎,木子,你可闯祸了!刚才那个外国人是来考察的外商,他去投诉你了!”
“投诉我?”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她,满脸疑惑,“我怎么了?”
“他说你明明会说英文,却故意告诉他你不懂!”单佳拉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压低声音,“刚才他找到翻译,说在楼上办公室问你要洗手液,你用英文跟他说‘不懂英语’,他觉得你是故意怠慢他。”
“我什么时候故意了?”我瞬间来了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没人告诉我他是客户啊!他突然闯进来就说英文,我本来就没听清,再说了,我哪知道他要干嘛?这能怪我吗?”
单佳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原来你真懂英文啊?”
“上过学的谁不懂一点?”我撇了撇嘴,心里的委屈又多了几分,“就几句日常的还行,他刚才说得那么快,我要是真能全听懂,早就去做外贸了,还在这管仓库?”
单佳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外商那边已经有意见了,老板估计待会儿会找你。你到时候好好解释,别跟老板置气。”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打鼓。果然,第二天一上班,我刚把电脑打开,老板的秘书就过来了,说老板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走进老板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袅袅。见我进来,他抬了抬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昨天的事,外商投诉你了,说说怎么回事。”
我心里早就想好了说辞,坐下后便一脸无辜地开口:“老板,真没发生什么事。昨天上午我肚子疼去了厕所,回来办公室就没人了,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去开会了。后来那个外国人突然闯进来说英文,我一句都没听懂,就只能摊了摊手,我连他是谁、要干嘛都不知道,也没接待他,这也要投诉吗?”
老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问道:“你没和他交流?”
“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怎么交流啊?”我顺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委屈,“可能是我当时有点紧张,没给他笑脸,他是不是就误会了?”
老板盯着我看了几秒,没再多问,只是摆了摆手:“行,我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回去做事吧。”
我心里松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办公室。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下午的时候,我正对着库存表核对数据,一分厂的一个工人正凑在老板办公室的门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朝我这边指了指。
果不其然,没过十分钟,秘书又来叫我了。
再次走进老板办公室,气氛明显比上午严肃了些。老板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抬眸看着我,开门见山:“你懂英语,对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有人打小报告了,索性也不隐瞒,坦诚地点了点头:“老板,我上学的时候是学过英语,懂一点,但从来没和外国人交流过。昨天那个外商说话语速太快,我没听明白,就只能用英文跟他说‘抱歉,我不懂英语’,我觉得我已经很礼貌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投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除了那句话,没说第二句。”
老板听完,脸上的严肃缓和了几分,他靠在椅背上,笑了笑:“也是,英语这东西,上学的时候学得再好,长时间不用也会忘。我年轻的时候也学过,现在早就还给老师了。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走出办公室时,忍不住朝窗外瞪了一眼——那个打小报告的工人早就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邀完功就溜了。
原以为这场误会就此结束,可没想到,麻烦还没完。第三天上午,老板的秘书抱了一摞外文资料过来,放在我桌上:“这是外商发来的资料,有些地方还来不及翻译好,老板让你先按照上面的尺寸订纸箱和包装袋,尽快弄好给他。”
我愣了愣,拿起资料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大多是关于产品尺寸和包装要求的,虽然有些专业术语,但结合上下文也能猜个大概。我没多想,觉得这只是老板随手交代的活,便认真核对起尺寸,联系了合作的纸箱厂包装袋厂,按照资料上的要求订了货。
可谁能想到,两天后,我又被老板叫进了办公室。这次,他的脸色有些复杂,看着我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我知道你懂英文了,那些外文资料你应该都能看懂。”
我心里一紧,不知道老板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能点了点头:“大部分能看懂,有些专业术语还要查一下。”
“那你老实说,那天没叫你去开会,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所以故意得罪了客人?”老板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严肃。
“冤枉啊老板!”我立刻急了,站起身来,“那天我真的是上班后肚子疼去了厕所,等我回来办公室就没人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都去开会了,怎么会心里不舒服呢?我要是真有情绪,怎么会好好地帮您订纸箱和包装袋?我大可以推说看不懂。”
老板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本来是想,你对工厂各部门的运作都熟悉,所以才特意留你在办公室值守,没想到闹了这么大的误会。”
“我真的不知道开会的事,也没闹情绪。”我坚持着,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如果老板您不信我,您可以处罚我,我认。”
老板摆了摆手,脸上的严肃散去不少:“算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下不为例。你回去吧,把手上的活抓紧点。”
走出老板办公室,我心里五味杂陈。其实那天,我确实因为没被通知开会有些小情绪,要是当时我不用英文说“不懂英语”,而是直接用中文说“我没听懂”,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可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也没用,只能以后做事更谨慎些。
可麻烦就像粘在身上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刚回到工位没半个小时,一分厂的主管就带着两个工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出库单,“啪”地拍在我桌上:“你看看!上次你做厂服用的牛仔布料,把我们一分厂的一卷大货布给用了!这可是外商专门发来的布料,国内根本买不到,现在订单数不够做了,你说怎么办!”
我拿起出库单,上面写着“牛仔布一卷,用途:厂服”,经手人那一栏签的是我的名字,但日期却是半个月前——那时候我明明用的是仓库里专门留出来做厂服的库存布,怎么会用到一分厂的大货布?
“这不可能!”我把出库单推回去,语气坚定,“我做厂服的时候用的是库存布,根本没动过你们一分厂的大货布,肯定是你们记错了!”
“我们怎么会记错?仓库的出库记录清清楚楚!”一分厂主管寸步不让,“除了你,没人动过那卷布,不是你用的是谁用的?”
两人正争执不下,老板的秘书又来了,说是老板让我们所有人都去他办公室。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一分厂的人先去告了状。
走进老板办公室,一分厂主管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老板,您看,上次给员工做厂服,他用掉了我们一分厂的一卷外商大货布,现在订单不够做了,这可怎么办啊?”
老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皱了起来:“是你用掉的?”
“老板,我没有!”我立刻辩解,“那卷布不是我用的,一分厂的人肯定是针对我,想赶我走!”
“针对你?你们无冤无仇的,他们为什么要针对你?”老板疑惑地问。
“您忘了?我刚来的时候您去一分厂仓库视察,看到我把库存整理得清清楚楚,就当着他们的面表扬了我,说我做事细心。”我看着老板,语气肯定,“从那以后,他们就对我有些不冷不热并嘲讽我这么拚命干嘛,这次肯定是想借这事找我的麻烦。”
老板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还好我有记账的习惯,”我心里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笃定的笑容,“我有当时做厂服时那两卷布的用料记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您要是不信,等一下我拿给您看,或者您现在就叫人跟我去我办公室取。”
老板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你真有证据证明不是你用掉的?”
我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自信:“老板,要是我做事那么糊涂,您当初也不会在一分厂仓库表扬我细心了,您说对吗?”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点明了自己的工作态度,又不动声色地提醒老板应该信任我。老板果然笑了,站起身来:“说得好!走,我跟你过去拿证据,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撒谎。”
跟着老板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地贴着各种布料的标签和布版小样,每个标签下面都用钢笔写着用料日期、用途、开裁的订单和尺码,还有经手人的签名。我翻到半个月前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老板您看,这是我做电子厂的厂服时用的布,布版和标签都是库存布料,日期和经手人都是我,旁边还有仓库管理员的签字。而一分厂那卷大货布的出库记录,上面的日期和我的用料日期根本对不上,肯定是他们弄错了。”
老板拿起文件夹,仔细看了一遍,又对比了一分厂主管手里的出库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头看向一分厂主管:“你自己看看!日期都对不上,还说是他用的?回去把你们仓库的记录好好理一理,别在这里冤枉好人!”
一分厂主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老板把文件夹还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别放在心上。”
“没事,老板,只要能查清真相就好。”我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一阵委屈。要不是我一直坚持“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每次用料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次恐怕真的要摊上大事了。
回到工位,我看着桌上那个蓝色的文件夹,轻轻叹了口气。职场这条路,就像在浪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暗礁,只有步步谨慎,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不被浪花打翻。只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我揉了揉太阳穴,拿起鼠标,重新点开了库存表——不管怎样,手里的活还得继续干,生活也得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