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堂的灯火彻夜不熄,神机院的锻锤声日夜不息,落鹰涧仿佛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在叶飞羽的意志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鸣运转。春深时节,山花烂漫,却掩不住这方天地间日益浓烈的铁血与硝烟气息。
叶飞羽站在刚刚落成的“观星台”上——这是应雷淳风要求,借助兴龙卫的力量,在落鹰涧后山一处僻静高地修建的简易观测点,既可用于天文测算,亦能俯瞰大半防区。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新铸的铜币,这是云阳李家依托叶飞羽提供的更先进的母钱模具和冲压技术试制的第一批新钱,钱文清晰,边缘整齐,远胜市面上流通的各类旧钱。这只是他庞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却象征着某种新秩序的萌芽。
“飞羽,”翟墨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破军贰型’的炮管冷却问题,我们找到解决办法了!参考你提到的‘覆土冷铸’古法,结合双层筒体嵌套构想,我们试制了短身管验证,连续发射十次,管身仅微热,变形远小于壹型!若是能解决大型泥范铸造的气孔问题,量产有望!”
叶飞羽转过身,接过翟墨林递来的厚厚一叠数据记录和草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计算公式、材料配比和结构剖面图,是翟墨林与工匠们无数次试验的结晶。他快速浏览着,眼中闪过赞赏:“很好,墨林。双层筒体,内筒抗压,外筒约束并散热,思路正确。泥范问题,可以尝试借鉴失蜡法的部分技巧,或者……使用更细腻的耐火材料混合陶土,提高范体致密性。此事由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直接找菲燕调拨。”
“明白!”翟墨林郑重点头,随即又道,“还有,根据你上次提到的‘标准化射表’概念,我带着几个数算最好的学员,结合试射数据,初步整理出了‘一窝蜂’在不同距离、不同仰角下的覆盖范围估算表,虽然还很粗糙,但若能推广至军中,对将领临阵指挥大有裨益。”
叶飞羽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将经验性的战争,逐步推向数据化和标准化,这是提升整体战斗力的关键一步。“将射表简化,制成便于携带和查阅的卡片,先小范围在落鹰军中层军官中试行,收集反馈。”
翟墨林领命而去。叶飞羽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落鹰涧的城墙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愈发坚不可摧。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墙内,而在墙外,在于他能否将这股新生的力量,有效转化为足以撼动天下格局的资本。
雷淳风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先生,兴龙卫北线传来密报。黑云城的赤术王已正式下令,集结三万本部精锐,并征发五万附庸部落兵,号称十万,由其心腹大将兀良哈台为先锋,不日即将南下。此次随军的,除了大批匠户和攻城器械,还有来自‘萨满阁’的十三名大萨满,以及‘西域供奉院’的四名‘火妖僧’。”
“火妖僧?”叶飞羽眉头微挑。
“是西域拜火教的一支异端,据说精通火焰秘术,能操控毒烟烈火,于战场上颇为难缠。蒙元笼络四方异人,此番将其派出,显然是对落鹰涧的‘神火’心存忌惮,意图以火攻火。”雷淳风解释道,语气凝重,“此外,探子还发现,蒙军先锋部队中,似乎混有擅长潜行匿踪的高手,目的不明,但极有可能是冲着先生您,或者神机院而来。”
叶飞羽闻言,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冷峭的笑意:“来得正好。正愁新练的兵马无处试刀,新铸的利器无处开锋。”他顿了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继续密切关注蒙军动向,尤其是那支潜行队伍的详细信息。通知莽山张家兄弟,加强所有矿点及通往后山小路的暗哨,启用我们之前预设的陷阱和预警机关。通知落鹰军各级将领,按甲字第三号预案,开始进行战前动员和防御部署。”
“是。”雷淳风应道,随即又道,“还有一事,云阳方面,李忠源老爷子传信,朝廷中枢似有异动。有御史上本,参劾郡主……哦,是参劾杨殿下在东南‘擅启边衅’、‘靡费国帑’、‘纵容奇技淫巧’,甚至隐晦提及‘养寇自重’。虽然被陛下留中不发,但朝中非议之声渐起。据说,背后有左相一系的影子。”
叶飞羽目光一闪。东唐朝廷内部的倾轧,他早有预料。杨妙真以皇室血统、女子之身坐镇东南,本就招人嫉恨,如今又大力支持他搞出这么大动静,引来攻讦再正常不过。这既是危机,也未尝不是机会。
“知道了。让李老爷子设法稳住云阳局面,确保我们的物资通道畅通。朝堂上的风雨,暂时还刮不到落鹰涧。”叶飞羽语气平静。他现在的根基在落鹰涧,在神机院,在格物学堂,在兴龙卫和他一手打造的班底。朝廷的纷争,距离他还稍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数日后,一队打着镇南王府旗号的骑兵,护送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抵达了落鹰涧。来的并非杨妙真本人,而是她的首席谋士,姓徐名敬,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中透着精明与审视。
徐敬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司马青、赵霆等将领依礼接待。然而,徐敬在简单听取军情汇报后,便提出要视察神机院与格物学堂,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徐先生,神机院乃军机重地,格物学堂亦涉及诸多不传之秘,若无叶先生首肯,恐怕……”司马青面露难色,试图婉拒。他深知叶飞羽的规矩,也明白这两处地方对落鹰涧、对叶飞羽意味着什么。
徐敬微微一笑,拂袖道:“司马将军此言差矣。落鹰涧乃东唐之落鹰涧,郡主殿下统揽东南军政,这神机院、格物学堂,耗费皆是东南民脂民膏,殿下关心进展,派徐某前来察看,乃是分内之事,何需叶先生首肯?莫非,这落鹰涧已非东唐疆土,叶先生已非东唐之臣?”
这话语绵里藏针,极其厉害,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忠君爱国与地方割据的层面。司马青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徐先生言重了。”
众人回头,只见叶飞羽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袍,神色淡然。雷淳风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过徐敬及其随从。
徐敬见到正主,脸上笑容更盛,拱手道:“叶先生,久仰大名。徐某奉郡主之命前来,一是犒劳前线将士,二则是想亲眼看看,先生究竟在此地,创造了何等惊人的奇迹。想必先生不会让徐某,让郡主殿下失望吧?”
叶飞羽看着徐敬,眼神深邃。他自然明白,这绝非简单的“视察”,而是杨妙真在朝廷压力下,或者说在她自身对落鹰涧失控担忧加剧的情况下,一次试探性的伸手。她想知道,叶飞羽的底线在哪里,她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这里。
“徐先生想看,自然可以。”叶飞羽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神机院外围工坊,格物学堂基础课程,先生可随意参观。至于核心研发区域、新型军械试验数据、以及学堂高阶讲义……抱歉,涉及抗蒙机密与不传之学,非核心人员,不便开放。此乃飞羽与郡主当初约定之权责范围,想必郡主殿下,亦能理解。”
他直接搬出了“约定权责”,点明了自己与杨妙真是合作者而非上下级的关系,巧妙地挡住了徐敬更深层次的要求。
徐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脸上笑容不变:“哦?竟有此事?郡主倒是未曾对徐某提及。不过,既然叶先生如此说,徐某自当遵从。只是……”他话锋一转,“如今朝中非议颇多,皆言落鹰涧耗费巨大,却只见投入,未见明确战果。郡主殿下承受压力甚重。徐某此行,亦需带回一些‘实在’的东西,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不知叶先生,可否展示一二‘实在’的成果?譬如,那传闻中能飞翔喷火的‘神鸦’?”
他这是以朝廷压力为借口,逼迫叶飞羽亮出底牌,既是为了向杨妙真交代,恐怕也存了窥探核心技术的心思。
叶飞羽闻言,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云淡风轻,却让徐敬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徐先生想看‘实在’的成果?巧了。”叶飞羽目光转向校场方向,“今日正好有一批新铸的‘破军壹型’火炮,要进行最后一次定型试射。先生若有兴趣,不妨一同观摩。至于朝中非议……”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待蒙元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飞羽自会用他们的尸山血海,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最‘实在’的交代。届时,是非功过,自有公论。而此刻,落鹰涧的一切,仍按我的规矩来。”
说罢,他不再理会脸色变幻的徐敬,对司马青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向着校场方向走去。雷淳风紧随其后,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那无形的气场,却让徐敬及其随从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徐敬站在原地,望着叶飞羽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缓缓收敛。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年龄不大,文质彬彬的, 可是其强势与独立,远超他的预料。郡主想要完全掌控此人,恐怕……难如登天。
校场上,数门黝黑的“破军壹型”火炮一字排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随着叶飞羽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山谷,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精准地命中远山的标靶,激起漫天烟尘。
龙吟渐起,已非潜渊之声。它在这山涧之中,向所有窥探者,发出了清晰而强大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