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密室之内,空气凝重得像一块铁。
刘备静静地听完糜芳失魂落魄的复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端起案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想喝一口。
那双总是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半片衣襟。
他缓缓放下茶杯。
啪!
一声清脆的裂响。
那只坚硬的瓷杯,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下一刻,他猛地一挥长袖!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公文,哗啦啦被扫落在地,像一群受惊的走兽,散落满屋!
“欺人太甚!”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从刘备的胸膛里迸发出来!
他双目赤红,那张总是写满仁德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屈辱与愤怒交织的铁青!
“名为看门,实为囚笼!”
“名为抵御外敌,实为鸠占鹊巢!”
“他李峥,是把我刘备当成了三岁小儿!是把这徐州,当成了他自家的后院!”
“大哥!”
张飞那张黑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他豹眼圆睁,猛地抽出腰间环首刀,刀锋在烛火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这厮好不要脸!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一脚踹翻身旁的火盆,火星四溅。
“名为看门,实为抢地!什么狗屁道理!”
“大哥你下令!俺现在就点齐兵马,冲到他营前骂阵!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把他轰回河北老家去!”
“三弟,住口!”
一道沉稳的声音,如洪钟大吕,瞬间压下了张飞的暴躁。
关羽端坐如松,那双微闭的丹凤眼缓缓睁开,一道骇人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胸前的美髯。
“刀,收回去。”
张飞脖子一梗,还想说什么,但在二哥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下,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刀插回了鞘中。
关羽的目光转向在室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兽的刘备,声音低沉。
“大哥,三弟虽鲁莽,但其心可鉴。”
“只是,李峥此计,确实阴险。”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现实。
“但我军新附,兵不过数千,且多为疲敝之卒。如何是那十万虎狼之师的对手?”
“此战,若开,必败。”
“败了,又当如何?”
短短几句话,像几盆冰水,兜头浇在张飞和刘备的心上。
是啊。
打?
拿什么打?
张飞憋得满脸通红,狠狠一拳砸在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那怎么办?!”
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发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咱们还得笑脸相迎?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密室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剩下刘备那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
他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抵着墙面,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痛苦。
前所未有的痛苦,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许久。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下邳城外那片代表着赤曦军大营的标记。
“二弟,三弟,你们都坐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们,不能拒绝。”
“为什么?!”张飞猛地跳了起来。
刘备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
“你们看,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我们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踩进去的阳-谋。”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
“我们若拒绝,李峥会怎么做?”
“他会立刻昭告徐州,说我刘备为了一己之私,不顾百姓死活,拒绝友军协防!届时,徐州民心,将如何看我?”
“然后,他会以‘保护徐州百姓’为名,强行驻军!到那时,我们连最后一块遮羞布,最后一点名分,都将荡然无存!”
“他这是……诛心!”
关羽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刘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伤口。
“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能守住徐州吗?”
他指着北面的兖州,又指着西面的豫州。
“曹操,吕布,皆是当世豺狼!此二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凭我们这数千兵马,能挡住谁?”
“挡不住。”
“到那时,徐州再遭兵祸,百姓再遭屠戮,这个罪责,谁来背?”
“是我,刘备!”
刘备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峥正是看透了这一点!”
“他死死抓住了‘百姓’和‘大义’这两张牌,把我们逼到了墙角!”
“我们拒绝,是置百姓于不顾,是不义!”
“我们接受,是引狼入室,是自取其辱!”
“可两害相权,我们……没得选啊!”
一番话,字字泣血!
张飞呆住了。
他那颗只懂得冲锋陷阵的脑袋,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计谋的可怕。
杀人,不过头点地。
可李峥这一招,是要诛心!是要让你明明白白地,自己把毒酒喝下去,还得对他说声谢谢!
“噗通”一声,张飞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抱着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憋屈!
从未有过的憋屈!
关羽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那双丹凤眼。
他知道,大哥说得对。
在绝对的实力和无懈可击的阳谋面前,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密室之内,再无声响。
只有烛火在静静燃烧,将三兄弟脸上那屈辱、不甘、挣扎的表情,照得忽明忽暗。
这一夜,格外漫长。
* *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刘备推开了密室的大门。
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但那双眸子里,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他看着早已在门外等候的糜芳和简雍,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做出了那个足以决定徐州未来的决定。
“回信给李将军。”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
“就说……备,代徐州百万生民,谢过李将军高义。”
“徐州北境门户,便全权托付将军了。”
糜芳和简雍闻言,身体皆是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看着刘备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还是躬身领命。
“是。”
* * *
消息很快传回了赤曦军大营。
李峥听完亲兵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传令。”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翻过一页竹简。
“命张合率第二军主力,即刻开拔,进驻下邳以北五十里之彭城。”
“以彭城为中心,沿泗水、沂水布防,构建防线,收拢流民,开垦荒田。”
“告诉将士们,我们不是来做客的。从今天起,那里,就是我们在徐州的第一块根据地!”
“是!”
亲兵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城外的赤曦军大营,动了。
数万大军,玄甲如墨,旌旗如林,如同一道钢铁洪流,没有经过下邳城,而是直接绕城北上,向着彭城的方向,滚滚而去。
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沉闷的雷鸣,震得下邳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城楼之上。
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并肩而立,沉默地看着那支大军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开进自己的疆土。
张飞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泛白。
关羽抚着美髯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复杂。
刘备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面猩红色的“赤曦”战旗,插上了徐州北方的土地。
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知道,从今天起,徐州的天,变了。
就在赤曦军顺利在徐州北部扎下根基,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战略布局之时。
一匹快马,卷着一路烟尘,从西方狂奔而来,冲进了李峥设在彭城的新指挥部。
一名“蜂巢”的信使,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委员长!”
“兖州急报!”
“曹操回师,已与吕布在濮阳城下,爆发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