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萧景珩那阕《卜算子》的余韵,仿佛仍凝滞在涵虚堂清冷的空气中,字字句句,重逾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坎上,激起惊涛骇浪,却又一时令人失语,唯余心神剧震。那“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决绝与坚贞,勾勒出一种于毁灭中永生、于孤寂中芬芳的崇高意象,将此前所有精工雕琢的咏物诗衬得黯然失色。
主位的老教授激动得胡须微颤,击节长叹之声打破了这极致的静默。旋即,赞誉之声如同决堤洪流,汹涌澎湃地涌向窗前那青衫独立的少年。真诚的敬佩、由衷的惊叹、乃至一丝恍然与羞愧,交织在众人的话语与目光中。
李晟面色青白,僵立原地,袖中拳头紧攥,指甲深掐入肉。他感受到那些投向萧景珩的狂热目光,以及偶尔瞥向自己时难以掩饰的比较与怜悯,羞愤与不甘如毒虫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精心构筑的华丽堡垒,竟如此不堪一击!其身旁党羽亦噤若寒蝉,先前的气焰消散无踪,个个面露讪讪,不敢再发一言。
梁婉清眸中光彩流转,唇角微扬,心中激赏难以言喻。她深知此词分量,更明白其意境远超争胜范畴,直指士人魂灵深处。
主持人,那位府学老教授,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激荡的心绪,目光灼灼地望向萧景珩,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与期待:“景珩!此词…此词格高境远,寄慨遥深!已非寻常咏物之作,实乃咏怀绝唱!然…然文会佳期难再,梅雪当前,老夫贪心,竟还想再闻佳句。不知于此‘疏影暗香’之外,可另有咏梅心得,能让我等再开眼界,尽享此风雅盛事?”
此言一出,满场目光再次聚焦,先前的震撼迅速转化为更炽烈的期待。方才一阕《卜算子》已石破天惊,若再有新作,又当是何等光景?
李晟猛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与嫉恨。他竟还有?!
梁婉清亦微微屏息,凝神望去。
众目睽睽之下,萧景珩神色依旧沉静,仿佛方才那惊世之作并非出自他口。他迎向老教授殷切的目光,微一沉吟,拱手道:“前辈谬赞,愧不敢当。方才俚句,不过一时感怀。于梅之清姿风骨,古人所言极是,景珩岂敢妄言超越?然…近日观园中寒梅,于月下水中徘徊,偶忆前人佳句,心有所感,略得七律一首,意不在争锋,唯恐辜负此良辰美景,梅雪清辉。谨录于此,再请诸位斧正。”
他语调平和,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言罢,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此刻,天色向晚,暮云渐合,寒意愈浓,然园中梅枝映雪,姿态愈发清奇。他缓步走回堂中,并未立即吟诵,而是于案前提笔,饱蘸浓墨,悬腕于铺开的宣纸之上,似要笔录。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紧随其笔端,堂内唯闻炉火噼啪与窗外风声。李晟紧盯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嘲,不信其真能再出佳构,超越前作。
萧景珩凝神片刻,忽而落笔,笔走龙蛇,一行行遒劲清瘦的字迹随之流淌于纸上。他并未埋头书写,而是随着笔势,朗声吟哦,声调清越,字字清晰: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首联一出,便似洪钟大吕,振起全篇!百花凋零,唯梅傲寒盛放,明媚艳丽,独占小园风光。一个“独”字,一个“尽”字,自信磅礴,气象开阔,瞬间将咏梅的格调提升至至高境界,与方才《卜算子》的孤寂愁苦迥然不同,却同样撼人心魄!
满堂士子不由挺直了腰背。
笔锋不停,诗句继出,声调转而幽邃: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颔联一出,满堂骤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此联…此联精妙绝伦,宛若天授!疏落梅枝,姿态横斜,倒映清浅水面;清幽梅香,悄然弥漫,融于黄昏月色。寥寥十四字,将梅之形、神、色、香、境完美融合,勾勒出一幅空灵静谧、清雅绝尘的画卷!其用词之精准,意境之幽远,对仗之工稳,已达化境!较之李晟诗中“色夺姑射”、“香引罗浮”的刻意雕琢,更显自然天成,韵味无穷!
“天…天哪!”一位老翰林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发颤,“此联…此联真乃…真乃咏梅之千古绝唱也!”
“疏影…暗香…水清浅…月黄昏…妙!妙不可言!怎…怎可想出如此佳句?!”
“形神兼备,意境浑成!此联一出,前人所咏梅句,尽成刍狗!”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众人皆被这前所未有的神来之笔震得心神摇曳。李晟如遭雷击,面色瞬间惨白如纸,怔怔地望着萧景珩,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彻底的挫败。此联之精妙,已非人力可及,令他连比较之心都生不出,唯有绝望。
萧景珩笔锋稍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撼莫名的脸庞,继续挥毫,吟出后两联,声调渐转空灵: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颈联以拟人手法,借白鹤欲落先窥、粉蝶闻香断魂的想象,侧面烘托梅之惊人魅力与高洁,情趣盎然,更添梅之风致。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尾联收束,直抒胸臆:幸有浅吟低唱可与梅亲近,全不需奢华歌舞与酒宴喧闹。一种甘于清寂、远离尘俗、与梅为伴的高士情怀沛然流露,将其超然物外的志趣表达得淋漓尽致。
诗吟毕,笔亦停。一首完整的七律赫然呈现于宣纸之上,墨迹未干,字字珠玑,光华夺目。
满堂死寂。
比方才更甚的、极致的寂静。
所有人皆瞠目结舌,沉浸在这首诗的完美意境之中,久久无法回神。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如同有魔力一般,在每个人脑海中反复回荡,勾勒出无限清幽美妙的遐想。
良久,那位主位的老教授方颤巍巍地走上前,俯身细细观看纸上的诗句,手指颤抖地抚过那“疏影”、“暗香”四字,老泪几乎盈眶:“…化…化用前人句意,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联…此联意境之妙,言语难述万一!真乃神来之笔,旷古绝今!林和靖先生‘梅妻鹤子’之逸韵,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萧景珩…汝真乃…天授之才!”
这一声慨叹,彻底点燃了堂内气氛!
“绝唱!真正的千古绝唱!”
“有此一联,足可冠绝本届文会,不,足可冠绝近年所有诗会!”
“萧兄大才!吾等…吾等拜服!”
“闻此诗,方知何为梅之魂、诗之魄!”
赞誉之声如山呼海啸,再无丝毫杂质,唯有纯粹的敬佩与折服。许多人围拢过来,争相目睹那纸上的诗句,反复吟诵,越品越觉韵味无穷,难以自拔。
李晟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灰败,再无半分血色。他怔怔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萧景珩,望着那纸上传世般的诗作,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赞誉,只觉浑身冰冷,所有的骄傲与自信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尘。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猛地一甩袖,转身疾步离去,背影仓皇狼狈,再无来时半分风采。其党羽面面相觑,亦灰头土脸地悄然跟上。
梁婉清立于人群之外,望着那成为全场焦点的青衫少年,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她自幼深宫饱读诗书,所见名篇佳作不知凡几,然今日这两首诗,尤其这后一首七律,其意境之超逸、词句之精妙、格调之清高,实为她生平仅见。萧景珩之才,深不可测!
主持人与其他几位评判老先生紧急商议片刻,随即朗声宣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经吾等合议!萧景珩此首《山园小梅》诗,尤其‘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已臻咏梅诗之极致,意境超群,冠绝古今,实乃百年难遇之绝唱!本届文会诗作魁首,非此诗莫属!诸位可有异议?”
“无异议!”
“实至名归!”
“当之无愧!”
满堂一致通过,喝彩雷动。
萧景珩立于赞誉的中央,神色却依旧平静,只拱手向四周致谢:“诸位厚爱,景珩愧领。此诗乃景珩观梅有感,偶得前人意趣,非独出机杼,不敢居功。”
其谦逊态度,更令人心生好感。
冬至文会,终以萧景珩的两首惊世之作,尤其是这首堪称传世绝唱的《山园小梅》,圆满落幕。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之句,顷刻间传遍全场,注定将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开去,轰动整个江宁府,乃至更远的地方。
雪不知何时又细细碎碎地落了下来,覆盖了梅园小径,也覆盖了离场者纷乱的足迹。众人散去时,犹自沉浸在方才那两首诗带来的巨大震撼中,津津乐道,反复吟哦,皆言今日不虚此行,见证了真正的传世名篇的诞生。
萧景珩婉拒了诸多邀约攀谈,最后才与梁婉清一同走出涵虚堂。
室外寒气凛冽,梅香混着雪沫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萧兄今日…”梁婉清望着他,清亮的眼眸中满是叹服,“真乃令人大开眼界。前一阕词已足称绝调,后一首诗更是…更是惊为天人!尤其‘疏影’、‘暗香’一联,恐千百年来,咏梅诗至此尽矣!”
萧景珩微微一笑,笑容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清淡而深邃:“梁兄过誉。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不过心有所感,发之于口罢了。”
“好一个‘心有所感,发之于口’。”梁婉清叹道,“此二作一出,江宁文坛,无人再能掩兄之光华。昔日丙等之评,不过笑谈耳。”
萧景珩望向前方苍茫的雪景,目光沉静:“虚名如浮云,唯有心中之志、笔下之真,方是永恒。”
两人于雪中并肩而行,身影渐行渐远。
而此刻的江宁城中,某些角落,有人正将梅园文会之事,以最快的速度,书就密函,火漆封缄,遣快马加急,直奔那波谲云诡的京城方向而去。
萧景珩之名,与其“零落成泥香如故”、“疏影横斜暗香浮”之句,注定将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