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声时,李慕白正蹲在工具车旁,把一块青砖塞进麻袋最底下。他手指在砖角蹭了蹭,那道“李”字刻痕像被谁用指甲抠过又抹平,只留下半道影子。他没说话,拍了拍手,转身朝南坡走去。
天刚亮,地还湿,一群人已经围在塌方点边上,你一言我一语。
“这砖不会真是坟头上的吧?昨儿赵老汉说牛死了……”
“要不咱绕着走?反正路也通了。”
李慕白拨开人群,拎起铁锹往泥里一插:“坟砖不会砌得这么齐,工艺也不对。再说了,谁家祖宗修路还顺手铺墙?那是给自己添堵。”
王铁柱扛着锄头走过来,咧嘴一笑:“李哥,你昨儿说要设‘摔跤贡献奖’,是不是先从苏婉清那儿收点报名费?”
“奖状我都画好了,就差盖章。”李慕白头也不抬,“你要是想当副裁判,现在就可以去捡十块一样的砖来。”
众人哄笑,气氛松了下来。
“别光站着。”他把铁锹往地上一蹾,“主渠淤了半截,再不疏通,今天下午田里又要泡汤。王铁柱带人清沟,苏婉清组织送水送饭,我带两组人补苗。”
苏婉清拧着眉头:“补啥苗?地都泡成泥塘了。”
“灵田里还有二十筐壮苗。”李慕白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一页画着格子的纸,“昨夜雨停前我就让赵老汉悄悄移了一批,现在正好用上。谁家地冲了,按面积补,收成算谁的,苗钱集体担。”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两秒,随即炸开锅。
“真算我家的?”
“那我赶紧回去翻地!”
“李慕白你可别反悔啊,我可记账本上写了!”
“写十本也没用,”他合上本子,“得干。”
两小时后,主渠水流畅通,补苗进度过半。李慕白蹲在田埂上喘气,顺手扒拉泥巴,指尖忽然碰上一块硬物。他掏出来一看,半块青砖,边缘纹路和昨夜那块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塞进裤兜,继续翻土。
中午,村口货车喇叭响了三声。
商贩老周从驾驶室跳下来,靸着鞋,皱着眉:“听说你们这儿塌了路,菜还能发?别是烂地里捡的吧?”
李慕白没答话,弯腰从筐里挑了个西红柿,咔嚓掰开,红瓤滴汁。
“尝尝?糖度不够,你整车拉走我都不要钱。”
老周迟疑着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嘿,还真甜。”
“不止甜。”李慕白又掰开一颗辣椒,“你看这肉厚,水分足,没打药。昨儿塌方是塌了,但咱的地没塌,心更没塌。”
老周哈哈一笑:“你这张嘴,比你这菜还新鲜。”
“菜新鲜,人更实诚。”李慕白拍拍车板,“今天照旧,坏果包赔,还送一袋香菜苗——灵田特育,炒蛋贼香。”
老周乐得直拍大腿:“行!全收了!下回多带点,我县城几个饭馆都问起你们这‘铁皮菜’了。”
“铁皮菜?”李慕白一愣。
“皮实啊!”老周指着他,“暴雨冲不烂,人踩不死,不是铁皮是啥?”
人群又笑起来,王铁柱凑过来低声说:“李哥,你这外号比‘慕白队’还响亮。”
“那得注册商标。”李慕白咧嘴,“就叫‘李慕白牌铁皮蔬菜’,包装上印我半身像。”
“你不怕李富贵告你冒用他姓氏?”
“他要真姓李,我还得谢谢他祖上。”
菜装车走人,账款当场结清。李慕白数完钱,当众放进村部铁皮箱,钥匙交给老支书。
“这次赚的,五成补苗,三成存集体,两成发辛苦费。”他说,“谁干得多,晚上多吃两个鸡蛋。”
老支书点点头,低声问:“那砖……真不管了?”
“管,但不声张。”李慕白把完整那块青砖从麻袋里拿出来,“放你仓库,就说修房备用。回头我写个条,算‘公物暂存’。”
老支书盯着砖角看了会儿,叹口气:“你小子,心里有数就行。别碰不该碰的,也别信那些神神道道的。”
“我不信神,我信证据。”李慕白掂了掂砖,“这东西,不是咱们这代人能烧出来的。”
夜里,李家堂屋灯亮到三更。
他把青砖摆在桌上,用炭笔小心拓下纹路和刻痕。拓完,又从柜底翻出一本残破族谱,纸页脆得像秋叶,翻到“祖业”那页,只剩半行字:“……窑制青……供官……”
他盯着“窑”字残迹,笔尖顿住。
又翻出管理笔记,在空白页写下:“纹似官窑,刻工非民,李字非今体,疑为先人遗物。”写完,夹进本子,合上封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婉清端着碗姜汤进来,眉毛一挑:“又熬夜?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铁打的也得喝姜汤。”他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谢了,后勤部长。”
“少贫。”她瞥见桌上拓片,“这是啥?砖上的花纹?”
“嗯。”
“那底下写的啥?‘纹似官窑’?”她凑近看,“你还懂这个?”
“电视上看的。”他顺手合上本子,“《鉴宝》栏目,每周六晚上。”
“你哪儿来的电视?”她瞪眼。
“梦里。”他咧嘴,“梦里还有冰箱,下次给你带根冰棍。”
苏婉清哼了一声,把空碗收走,临出门又回头:“那砖……真没事?赵老汉说地脉会断。”
“地脉不断,就断不了种地的命。”他说,“咱们种的是菜,又不是风水。”
她没再说话,轻轻带上门。
李慕白吹灭油灯,摸黑把拓片塞进本子最里层。窗外,月光照在院角的麻袋上,袋口露出半块青砖,砖面纹路像某种排列有序的符号。
第二天一早,他去找老支书,借了村部仓库钥匙。
打开门,灰尘扑簌簌往下掉。他把青砖放上架子,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锉刀,蹲下身,轻轻刮擦砖角刻痕。
锈粉落下,底下露出更深的一道线——“李”字旁边,还有一小撇,像是“理”字的起笔。
他手指顿住。
正要再看,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把砖推到角落,用旧油布盖上,刚站起来,老支书就拄着拐进了门。
“找啥?”老头问。
“找几根钉子。”李慕白顺手抓了把锈钉,“修牛棚。”
老支书眯眼看了看油布下的轮廓,没多问,只说:“那砖……别乱动。”
“知道。”他点头,“公家的。”
走出仓库,他没回地里,而是拐进自家堂屋,翻开族谱,对着“李”字残页,一笔一划描摹那个刻痕。
描完,又在纸上写下一个“理”字。
两相对照,笔势竟有七分相似。
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要是真姓李……那这窑,是不是也该姓李?”
他合上族谱,把拓片和炭笔塞进贴身衣袋,大步朝南坡走去。
田里补苗已近尾声,王铁柱甩着锄头走过来:“李哥,下茬种啥?豆角还是黄瓜?”
“先种菜,再挖谜。”他拍了拍裤兜,“等我把这‘李’字,从土里刨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