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的读书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昼夜不息地在营地上空回荡。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老兵们最先发出抱怨。王二擦着他心爱的雁翎刀,对着正在练字的狗儿嘟囔:“练这劳什子字,有屁用?能挡清军的箭还是能劈鞑子的头?老子的刀都快生锈了!”
更实际的问题接踵而至。战术训练时,散兵线要求士兵们大幅机动,几天下来,许多人的草鞋磨破了底,脚上磨出了血泡。有人私下抱怨:“这新打法,费鞋又费脚,还不如从前挤在一起冲杀痛快!”
然而,真正的危机,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后勤营的灶房里,飘出阵阵呛人的辣椒香。孙神医正在为讲武堂的学员们准备一顿“犒劳餐”——红焖野猪肉。然而,当他掀开调料罐时,脸色顿时变了。
“辣椒呢?我昨天刚晒的一罐辣椒,怎么少了半罐?”
消息很快传开。有人看见,新兵蛋子刘三儿,昨天傍晚鬼鬼祟祟地在晾晒架附近转悠。
李昊闻讯赶来时,刘三儿正被众人围在中间,面红耳赤地争辩:“我…我就是看辣椒快坏了,闻着香,拿几个尝尝…”
“尝尝?”老周气得胡子发抖,“这是给讲武堂的先生和学员们改善伙食的!你这一把抓走半罐,让大伙儿吃什么?”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觉得小题大做:“几个辣椒而已,至于吗?”也有人愤愤不平:“今天偷辣椒,明天就敢偷军粮!”
李昊沉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突然转身,走向营地中央的祠堂。那里供奉着历次战斗中阵亡将士的牌位。
“刘三儿,”李昊的声音冷得像冰,“去祠堂门口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跪祠堂?”
“就为几个辣椒?”
“昊哥,这处罚太重了吧!”
“从前打仗,谁没顺手拿过老百姓点东西?哪来这么多规矩!”
王二更是直接站出来:“昊哥,刘三儿是饿得慌了才…再说,几个辣椒,赔他就是了!”
李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刘三儿苍白的脸上:“今天偷的是辣椒,明天就敢偷军粮,后天就敢临阵脱逃!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例。”
夜幕降临,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刘三儿跪得摇摇欲坠。
老周提着一兜辣椒,找到了独自坐在校场点将台上的李昊。月光下,李昊的侧脸线条坚硬如铁。
“昊子,”老周叹了口气,把辣椒放在他身边,“这事怪我。是我没管好后勤,让娃们嘴馋了。但…跪祠堂的罚,是不是太重了?娃还小,又是初犯…”
李昊没有回头,目光望着祠堂方向那个模糊的身影:“周叔,您还记得张麻子吗?”
老周浑身一震。张麻子,那个曾经跟他一起从陕西逃荒出来的老兄弟,就是因为偷藏缴获的银两,被当时的首领当众砍了头。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周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时候,咱们没规矩,全凭义气办事。结果呢?今天你偷一点,明天我拿一点,队伍很快就散了。”李昊转过身,看着老周,“现在咱们不是土匪流寇了,咱们是靖南营。规矩立不住,人心就散了。”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罚,是要罚的。但罚完之后…我请全营兄弟喝姜汤。您去熬,多放姜,驱驱寒。”
老周看着李昊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规矩是冷的,但人心是热的。我这就去熬汤。”
子夜时分,李昊和老周提着灯笼巡营。
讲武堂里还亮着灯。狗儿趴在桌子上,就着微弱的油光,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孙子兵法》。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像个真正的读书人。
校场另一边,王二正就着月光擦拭鸟铳。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嘴里还念念有词:“装药,压实,放弹丸…这新枪,得好好伺候。”
“您看,”李昊轻声对老周说,“狗儿现在知道,偷辣椒丢的是‘靖南营’的脸,不是他狗儿一个人的面子。王二也明白了,擦枪不是为了逞威风,是为了下次战斗少死几个兄弟。”
老周默默地看着,良久,叹了口气:“昊子,你说得对。咱从前带弟兄,靠的是‘跟我上’;现在队伍大了,人心杂了,得教他们‘为啥上’。这规矩…就是教他们‘为啥上’的法子。”
“是啊。”李昊望向远处漆黑的太行山轮廓,“清军为什么能横行天下?不只是靠刀快马壮,更是靠那套严苛的军纪。咱们要想活下去,光有一腔热血不够,还得有一套比他们更讲理、更得人心的规矩。”
次日清晨,校场上气氛凝重。
刘三儿跪了一夜,脸色惨白,被两个弟兄搀扶着。所有士兵都集合在此,鸦雀无声。
李昊走上点将台,目光扫过全场。
“昨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有人说我罚重了。几个辣椒,至于吗?”
他停顿了一下,指向祠堂方向:“那里面,供着咱们七十二个弟兄的牌位。他们为什么死?不是因为武艺不精,不是因为怕死畏战!是因为咱们当初没规矩,阵型乱,调度差,白白送了性命!”
“今天偷辣椒,是小事。但今天能偷辣椒,明天就敢丢下受伤的弟兄自己逃命!后天就敢在战场上不听号令!”李昊的声音陡然提高,“规矩不是为了整人,是为了让更多的兄弟能活着回家!是为了让咱们靖南营的旗,能一直插在这太行山上!”
台下寂静无声,许多人都低下了头。
“刘三儿违了军规,该罚。但罚完了,他还是咱们的兄弟。”李昊一挥手,“老周,抬姜汤上来!”
老周和几个后勤兵抬着几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上台。浓郁的姜香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暖意。
“这是我请大家喝的。”李昊亲手盛了一碗,走到刘三儿面前,递给他,“罚,是罚你坏了规矩;这碗汤,是敬你还是靖南营的兵。喝下去,长长记性,以后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打仗!”
刘三儿双手颤抖地接过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汤里。他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我也喝!”王二突然大喊一声,走上前自己盛了一碗。
“我也喝!”
“给俺也来一碗!”
士兵们纷纷上前,一碗碗姜汤传递下去。
没有喧哗,没有抱怨,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响和吞咽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坚定。
李昊看着这一幕,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的魂,才真正开始凝聚。
规矩是冰冷的刀,但执刀的手,可以是温暖的。
而这碗热姜汤,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它告诉每一个士兵:在这里,惩罚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锻造;规矩不是枷锁,而是铠甲。
守护这身铠甲的,不是某一个人,
而是他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