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坟头的土还没被风吹硬,生活的重压却已经不容喘息地砸了下来。
米缸彻底空了。最后那点黍米,也在办完丧事的第二天见了底。灶膛冷冰冰的,再也没有一丝烟火气。破旧的茅屋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变得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刺骨。
饥饿,这种秦天从未真正陌生过的感觉,如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狰狞面目扑了上来。它不再是可以忍耐的伴奏,而是成了主宰一切的主旋律,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胃,搅动着,提醒着他最赤裸裸的生存危机。
第一个发现他困境的是隔壁的王婶。那天傍晚,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稠糊糊的野菜粥过来,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秦天正对着冰冷的灶台发呆,小屋里黑漆漆、空荡荡的。
“天儿…”王婶的声音带着哽咽,把碗塞到他手里,“快,趁热吃了。你这孩子,没了娘…以后可咋办啊…”
那碗粥很烫,粗糙的陶碗熨贴着他冰凉的手。粥里几乎看不到几粒米,大多是切得碎碎的野菜,但那股温热和食物最原始的香气,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秦天努力维持的坚硬外壳。
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鼻子发酸,差点没忍住掉下泪来。他低下头,闷声道:“谢谢王婶。”
“谢啥,快吃吧。”王婶抹了把眼角,叹着气走了。
秦天没有立刻吃。他端着那碗粥,在冰冷的炕沿上坐了很久,直到粥不再烫嘴,才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它吃完。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仿佛要把每一份热量和恩情都牢牢记住。
这碗粥,开启了他吃“百家饭”的日子。
村里的乡亲们,大多贫苦,谁家也没有余粮。但总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想起那个没了爹娘、独自住在村东头破茅屋里的半大小子。
有时是李叔家干活回来,顺路给他捎来一块烤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有时是村西头的赵婆婆,颤巍巍地送来小半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腌菜;有时是家里孩子多的孙家,在做完饭后,锅底刮下来的那点糊底锅巴,混着热水搅成糊糊,让他喝下。
食物时好时坏,时多时少,从不固定。饥一顿饱一顿更是常态。
秦天从来不开口去要。
他总是默默地接过,低声道谢,然后无论多少,都会认真地吃完。他清楚地知道,每一点食物,都是从别人牙缝里省出来的。那份沉重,远超过食物本身。
他受不了这种纯粹的、仿佛无休止的施舍。
很快,他开始用行动来回报。
清晨,天还没亮透,王婶家院子里的水缸总是满的。那是秦天摸黑从村口老井里一桶一桶挑回来的,井台结冰滑得很,他摔过好几次,水洒了,就咬着牙回去重打。
李叔家院墙外,总是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比他自己去砍的还要多,劈得大小均匀,方便烧火。那是秦天用那把钝了的斧头,在后山砍了整整一天才换来的,虎口被震裂了,渗出的血珠凝成了黑紫色的痂。
孙家田地里的杂草,总是在别人家还没开始清理时,就已经被拔得干干净净。秦天弯着腰,在田埂上一干就是大半天,汗水滴进泥土里,腰酸得直起来都困难。
他帮赵婆婆修好了漏风的窗户,帮村口铁匠拉过风箱,帮带孩子的婶娘看过一会儿娃娃…
他干的活,远比那点食物价值多得多。
他用自己的力气和汗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他不是乞讨,他是靠劳动换饭吃。
乡邻们的温暖是真实的。看到他干活,大家总会心疼地埋怨他几句“傻孩子”、“快歇着”,然后下一次,留给他的饭食里,或许会多出一小块咸肉,或者粥变得更稠一些。
但世间的冷暖,也同样真实。
不是所有人都心存善意。总有那么几户人家,见他过来,会迅速地把自家孩子叫回屋,关门的声音格外响。或者在他帮忙干完活后,拿出一点明显馊了、或是被虫蛀了的食物,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施舍和轻视,仿佛在打发一条野狗。
有一次,他帮一户比较富裕的人家收拾完院后的粪堆,那家的女主人捏着鼻子,远远地扔给他半个已经干硬发霉的窝头,嘴里还嘟囔着:“喏,拿去吃吧,省得在这儿碍眼。”
那半个窝头滚落在泥地里。
秦天站在原地,看着那沾了泥污的窝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弯下腰,捡起那半个窝头,用手仔细地擦掉上面的泥污,然后转身,一步步地走回了自己的茅屋。
他没有吃那个窝头,而是把它扔进了冷灶里。
那天晚上,他饿着肚子,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那些温暖的,和那些冰冷的,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无形的刻刀,一点点打磨掉他身上最后那点属于少年的莽撞和天真,让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观察入微,也更加…隐忍。
他不再轻易表露情绪,无论是感激还是愤怒。他把所有东西都压在心里,只在没人的时候,更加拼命地打磨自己的身体,练习那几式愈发纯熟狠辣的从猎户处学来的基础血刀刀法,感受着体内那缕微弱却坚韧的内息。
百家饭的味道,是混杂的。有野菜的苦涩,有糊锅巴的焦香,有偶尔一点点咸肉的荤腥,也有冷眼和屈辱的酸楚。
这些味道,和着生活的艰难,一口一口,被他吞咽下去,融进血液里,骨头里。
他不再是那个有母亲庇护的少年了。他必须要学会独自咀嚼这一切,然后,变得更硬,更冷,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