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您这一走，桃儿心里空落落的，以后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张嬷嬷慈爱地揽过她的肩，让她在榻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傻孩子，路总要自己走的。嬷嬷不能跟你一辈子。来，擦擦眼泪，跟嬷嬷说说，上次跟着夫人去佛堂伺候老夫人，感觉如何？可看出了些什么门道？”
她有意引导碧桃思考，这也是教导的一部分。
同时，张嬷嬷也有自己的一番顾虑，如今，碧桃成了大夫人的干女儿，少不了要与老夫人接触，那一日她见碧桃，从老夫人那里回来过后，就有些心神不宁的。
问她呢，她也不愿多说。
如今她也好点点碧桃，免得她日后犯了错误。
碧桃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努力平复情绪，仔细回想起来。
“那天，老夫人表面上是在诵经念佛，可桃儿总觉得，那佛堂里比外面还让人喘不过气。”
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
“老夫人问话很有章法，先问三夫人二房哥儿的病，又问夫人寿礼的事，最后还敲打了桃儿几句，说二少爷为了件衣裳闹脾气不合规矩。”
她将老夫人的问话顺序，以及当时各人的反应，包括二夫人的谨慎，三夫人的隐忍，以及老夫人那看似随意实则敲打的语气，都细细描述了一遍。
张嬷嬷听得频频点头，眼中露出赞许。
“嗯，观察得还算细致。那你觉得，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碧桃蹙着眉，认真思索。
“桃儿觉得老夫人很厉害。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坐在那里问几句话，就能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只管念佛，不管世事。”
“老夫人啊，才是这薛府里真正掌着定盘星的人。她年轻时陪着老侯爷经历过风浪，手段见识都不一般。如今年纪大了，看似放手让大夫人管家，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看她问话，先问二房的孙子，这是关心嫡脉传承，彰显她作为祖母，尤其是嫡祖母的权威；再问寿礼，这是考较大夫人理家是否周全，有无疏漏；最后借二少爷的事敲打你，甚至指带着敲打三夫人，这是一石二鸟，既敲打了可能‘不安分’的丫鬟，也敲打了她心中‘不称职’的儿媳。”
碧桃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桃儿只觉得压抑，却没想透这层层关联。那老夫人为何似乎更偏向夫人和二夫人，对三夫人却……”
张嬷嬷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这里头缘故就深了。大夫人是嫡长媳，出身名门，掌家理事井井有条，能撑起门面，老夫人自然要倚重她，给她体面。二夫人嘛，” 她顿了顿，“二夫人性子柔顺，懂得示弱，更重要的是，她生了儿子。老夫人最重子嗣，尤其是嫡出的孙辈。二房那个哥儿，是老夫人的心头肉，看在孙子的面上，她对二夫人自然也多了几分宽容和亲近。”
“那三夫人呢？”
碧桃追问。
“三夫人也是明媒正娶的，为何老夫人似乎总看她不顺眼？就因为她连着生了三位小姐？”
“这是一方面，但不是全部。”
张嬷嬷摇摇头。
“三老爷是老夫人的老来子，最是疼爱，一心盼着他娶个高门贵女，强强联合。可三老爷偏偏看中了家世稍逊，却才华样貌出众的三夫人，执意求娶，为此还和老夫人闹过不快。这桩婚事，老夫人心里本就不太满意。过门后，三夫人性子清冷，不像大夫人那般圆融，也不像二夫人那般会讨好，加上接连生女，最后那次小产又伤了身子……这在老夫人看来，简直是‘无后’和‘不孝’了。最让老夫人恼火的，是三老爷与三夫人感情甚笃，房里干干净净，连个通房都没有。老夫人定然觉得是三夫人‘把持’住了儿子，让他失了‘雄心壮志’，只顾着儿女情长。你说，老夫人能看她顺眼吗？”
碧桃听得心头发紧。
“所以在佛堂上，老夫人那些话，什么‘别以为有几分姿色，会些狐媚手段’，‘弄得好好儿的爷们儿，眼里只有妻妾，没了家族’，都是在说三夫人？”
“正是！”
张嬷嬷语气肯定。
“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罢了。借着你可能‘招惹’二少爷的由头，狠狠敲打三夫人，让她认清自己的‘过错’和‘本分’。你当时回话回得就很好，咬死了‘本分’二字，没有慌乱，夫人又及时帮你开脱，把二少爷的行为归结于‘孩子气’，这才把火引开了。”
碧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
“现在想来，真是后怕。若不是夫人维护，桃儿怕是要遭殃了。嬷嬷，那三夫人她就只能这样忍着吗？”
张嬷嬷目光深邃。
“不忍又能如何？她无子傍身，夫君虽爱重却并非能为了她与母亲彻底反目之人，娘家势力也不足以让她在婆家挺直腰杆。除了忍耐，维持着表面的清冷和尊严，她还能做什么？所以桃儿，你更要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光有宠爱是不够的，甚至光有才干也是不够的，你必须要有立得住的根本，要么是子嗣，要么是无可替代的理家之能，要么……就是拥有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本事和心性。”
碧桃重重地点头，将这番话刻在心里。
“桃儿明白了。那二夫人看似温婉，可桃儿总觉得，她似乎也并不简单？”
“二夫人啊，她那是‘以柔克刚’。你看她在佛堂，老夫人一问孩子，她立刻接话表功，显得自己多么尽心。她懂得利用自己‘柔弱’、‘需要被关照’的形象，来获取同情和资源。她知道自己最大的资本就是儿子，所以时时刻刻把儿子挂在嘴边，摆在明面上。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你莫要小看了她，能在老夫人和大夫人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过得不算差，她自有她的精明之处。”
“那桃儿日后与这几位夫人相处，该注意些什么？”
碧桃虚心地求教。
张嬷嬷沉吟片刻，事无巨细地教导。
“对大夫人，也就是你现在的干娘，要忠心，更要体现出你的‘有用’和‘懂事’。她看重你，你就要对得起这份看重，帮她分忧，维护她的体面。对二夫人，要恭敬，保持距离，她若示好，你便客气回应，但莫要深交，尤其不要卷入她与三夫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微妙关系里。对三夫人……”
她顿了顿。
“要同情，但更要谨慎。可以保持表面的礼貌，但切勿过分亲近，以免引火烧身。尤其是在老夫人面前，绝不可表现出与三夫人过于熟络。至于老夫人本人。”
张嬷嬷神色严肃。
“恭敬，再恭敬！少说话，多观察。她赏你，你感恩戴德；她训你，你低头认错。绝不辩解，绝不表现出任何一丝不满或委屈。在她面前，你就是最规矩、最本分、最不起眼的存在，明白吗？”
“桃儿谨记嬷嬷教诲！”
碧桃用力点头，只觉得心头那层迷雾被拨开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