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设在花园中的水榭之上,三面环水,景致极佳。
宾客们按身份地位依次落座,薛家女眷的位置不算最前,但也视野开阔。
碧桃安静地侍立在薛林氏座椅之后,目光落在水榭戏台之上,耳中听着那婉转的唱腔,心思却飘得有些远。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
有对薛林氏衣饰的打量,有对薛家几位小姐的评点,自然,也有落在她身上的。
毕竟,能跟着主母出席这等场合的大丫鬟,本身也代表着主家的脸面和实力。
“哟,薛夫人,您身边这位姑娘瞧着可真水灵,规矩也好,是您新提上来的?”
邻座一位穿着绛紫色富贵团花褙子的夫人,笑着同薛林氏搭话,目光却不住地在碧桃身上逡巡。
这是城中盐商李家的夫人,向来消息灵通。
薛林氏含笑应道。
“李夫人好眼力。这孩子叫碧桃,跟在我身边有些日子了,还算稳重。”
“何止是稳重。”
另一位穿着湖绿色绣缠枝芙蓉衣裙的夫人接口,她是通判家的赵夫人,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我瞧着,这通身的气派,比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了。薛夫人真是会调理人。”
这话听着是夸,细品却有些刺耳。
碧桃依旧垂着眼,仿佛未曾听见。
李夫人和赵夫人这话一出,周围几位原本正专注看戏或低声交谈的夫人,也都不由得将目光投了过来,细细打量起碧桃来。
这些目光中,有纯粹的好奇,有审度的意味,自然也夹杂着酸意。
她们之中,不少人与薛家往来多年,都知道薛林氏身边最得用的是那位沉稳干练的嬷嬷,何时竟冒出来这么一个年轻俏丽,还被主母如此抬举的“碧桃姑娘”?
尤其方才谢老夫人那番毫不吝啬的夸赞,简直是将这丫头和薛林氏一起捧到了风口浪尖上。
“薛夫人待下人真是没得说。”
一位穿着檀色万字纹襦裙的夫人慢悠悠地开口,她是城中另一位富商的太太,姓王,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只是这丫头瞧着面生得很,以前似乎没在夫人身边见过?这般伶俐的人儿,被认成了干女儿,若是早带出来,我们姐妹也合该早些认识才是。”
另一位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周夫人,丈夫是衙门里的,此刻也笑着,话却没那么中听。
“是啊,薛夫人真是深藏不露。我们这些人,想讨老夫人欢心,无非是寻些奇珍异宝、名家字画,却不知原来身边带个可心的丫头,说几句贴心话,比什么都强。还是薛夫人心思巧,我们这些笨人,是学不来的。”
这话几乎是在明指薛林氏有意借碧桃来讨好谢老夫人了。
这些夫人,哪个不是在后宅和社交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说是“千年的狐狸”也不为过。
她们自己或许也曾想过类似法子,却未必有薛林氏这般做得自然妥帖,更未必能找到像碧桃这般既拿得出手又确实沉静懂事的丫鬟。
此刻见薛林氏此举显然深得谢老夫人之心,心中难免有些不平衡,这酸言酸语便忍不住冒了出来。
薛林氏闻言,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丝毫未变,听不出她们话中的讥讽。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动作优雅从容。
“王夫人、周夫人说笑了。”
她声音平和。
“碧桃这丫头,原是在内院做些针线活计的,性子闷,不爱往前头凑。前些日子她机缘巧合帮了我个小忙,我瞧着这孩子心性纯良,做事也稳妥,这才提到身边来。说来也是缘分,许是合了老夫人的眼缘,才得了老人家几句夸赞,倒叫诸位姐妹见笑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碧桃的“崛起”归结为“机缘巧合”和“合了眼缘”,而后目光扫过几位夫人,语气依旧温和。
“至于说什么心思巧,实在是谬赞了。我们薛家虽比不得诸位府上显赫,但行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待下宽厚些,不过是遵循祖训、秉承家风罢了。若说这也能误打误撞入了老夫人的眼,那也只能说是老夫人仁心慈鉴,体恤我们这点笨拙的心意。”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薛家的门风底色,姿态放得低,话却说得硬。
意思是,我待下人好是我家传统,老夫人夸我是她老人家仁慈,你们若有意见,莫非是觉得老夫人判断有误,或是觉得“待下宽厚”不对?
几位夫人被她这番不软不硬的话一堵,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谁也不敢公然质疑谢老夫人的态度,更不敢说“待下宽厚”是错的。
李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干笑两声打圆场。
“薛夫人说的是,是咱们想左了。待下宽厚本是美德,老夫人慧眼,自然是看得分明的。”
赵夫人也赶紧附和。
“是啊是啊,看戏,看戏,这麻姑唱得真好。”
戏台上的麻姑水袖轻扬,唱腔婉转,席间众人暂时将注意力转回戏文,方才那番言语间的机锋也随着锣鼓声暂歇。
碧桃依旧垂首侍立,心绪却难以完全平静。
方才几位夫人那些或明或暗的酸意与试探,她如何听不出来?
夫人应对得从容,却也更让她明白,自己今日站在这锦华堂、这水榭戏台前,代表的已不仅仅是自己,更是薛家的脸面,是夫人治家有方的活例证。
薛林氏面上带着欣赏神色望着戏台,指尖却轻轻摩挲着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白玉镯,心中思忖的,远比面上显露的深沉。
谢府……岂是寻常的官宦门第?
这余杭织造总局,看似只是个负责置办宫廷用度的衙门,实则内里乾坤大,地位超然。
它直隶于内务府,是天子在江南的耳目与钱袋之一。
担任织造官员的,无不是圣心默许的股肱之臣,或是与皇家关系匪浅的勋贵子弟。
谢家,便是这样的存在。
他们并非地方科举晋身的寻常官员,而是从上京空降而来,代表着皇家的体面与威仪。
其职权,远不止于督造龙袍官服、采办御用绸缎那般简单。
江南乃至海外流入的顶尖丝织技艺、最上等的蚕丝原料、最灵巧的工匠绣娘,皆在其掌控调拨之下。
每年经手的天文数字的银钱流动、与苏杭两地乃至海外番邦的巨额贸易、对江南织造行业的隐形影响力……这才是谢家真正的分量所在。
薛家虽为余杭知府,是地方父母官,但在谢家这等“钦差”性质的皇商兼耳目面前,终究隔了一层。
若能攀上谢家,不仅意味着薛老爷的政绩能更顺畅地“上达天听”,更关乎薛家在整个江南官场人脉的拓展,乃至未来子弟前程的打点、家族生意的便利。
其中牵扯的利益网,盘根错节,远非一场寿宴表面的热闹所能涵盖。
今日带碧桃来,固然是因她规矩学得好,堪当门面,但更深一层,也未尝不是薛林氏的一步闲棋。
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桥梁,足以在不动声色间,拉近与谢家内眷的距离,为日后更深入的交往铺路。
方才老夫人对碧桃的夸赞,正是薛林氏乐见其成的。
心思辗转间,一出《麻姑献寿》已近尾声。
戏班班主亲自领着装扮好的“麻姑”和“寿星”,托着朱漆托盘,上前向谢老夫人叩头领赏,说尽了吉祥话。
老夫人心情大悦,吩咐看赏,出手极为阔绰,引得席间又是一片赞叹恭维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