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京师的最后一丝寒意,被初夏的熏风彻底吹散。
南宫的修缮,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的车驾在宫门前停稳。
他没有让任何人搀扶,独自一人,缓步踏入了这座焕然一新的宫殿。
身后,工部主事李三亦步亦趋地跟着,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陛下,您瞧这地面,用的都是南边新贡的金砖,一块就值百两银。”
“还有这廊柱,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百年不腐,千年不坏。”
李三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邀功意味,他口沫横飞地介绍着各处的奢华用料,仿佛这宫殿的每一寸都闪耀着他的功劳。
他绝口不提那些图纸上真正的秘密。
朱祁钰一言不发,只是走着,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雕梁画栋,扫过曲水流觞,扫过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
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可他越是平静,李三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穿过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竹林,眼前出现了一座造型奇特的假山。
山石嶙峋,苔痕斑驳,旁边还引来一渠活水,叮咚作响,颇有几分野趣。
朱祁钰在假山旁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地在其中一块状如卧牛的山石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
那声音,有些空洞,不像实心的石头。
“这假山的石头,似乎是空心的?”
朱祁钰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轰!”
李三的脑子里,却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他的官袍,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那里,正是公输奇设计的、所有监听铜管的总汇集处!
“陛……陛下……”
李三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回……回陛下,这……这是为了减轻山石的重量,免得……免得地基下沉。”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蹩脚得可笑。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李三不敢与他对视,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那雷霆之怒,准备被拖出去喂狗。
过了许久,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
朱祁钰收回了手,脸上浮现出一抹和煦的笑容。
“李主事有心了。”
他没有再追问一个字,仿佛刚才那个问题,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李三僵在原地,直到皇帝的身影走远了,他才敢缓缓抬起头。
他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看不懂。
他永远也看不懂这位年轻的君王。
视察结束,朱祁钰在南宫门口,当着所有随行官员和禁军的面,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面如死灰的工部主事。
“李主事。”
“臣……臣在!”李三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
“南宫修缮一事,你办得很好。”
朱祁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公开的赞许。
“朕心甚慰。”
他对着身旁的太监兴安摆了摆手。
兴安立刻会意,端过一个早已备好的托盘,上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白银锭。
“赏银五千两!”
李三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五千两!
他贪墨河道款,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也不过才捞了三千两。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经历的恐惧。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叩首。
“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
然而,他的头还没磕下去几个,皇帝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李主事为国操劳,这两个月,人都清瘦了不少。”
朱祁钰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像一个体恤下属的仁君。
“朕看着,也于心不忍。”
“这样吧。”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
“朕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这笔赏银,就当是朕给你养老的恩典了。”
告老还乡?
李三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然后一寸寸碎裂。
他手中的托盘,那五千两白银,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五千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皇帝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
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封口费。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李三这个人。
他会被秘密地带走,关押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直到化为一捧黄土。
他所有关于那份图纸的记忆,都将随着他的“人间蒸发”,而被彻底埋葬。
一股冰冷到极点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想求饶,想说些什么。
可当他对上皇帝那双平静的眼睛时,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臣……谢陛下……隆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解决了李三,朱祁钰坐上御辇,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心中的第二道命令,早已酝酿成熟。
翌日,奉天殿。
早朝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肃穆。
朱祁钰端坐龙椅,目光扫过阶下群臣,缓缓开口。
“众卿。”
“太上皇乃万金之躯,即将归朝。”
“其安危,重于一切。”
他的声音在宏伟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内阁大学士李岩为首的一众旧臣,听到这话,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他们以为,这是皇帝在为之前定下的苛刻章程,做出的一种弥补。
朱祁钰没有理会他们。
他继续说道,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南宫的守卫,必须由最忠诚、最精锐的将士负责,绝不容许有半点疏漏!”
“朕决定!”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金铁交鸣之声,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调派朕的亲军【神机死士】五百人,即刻起,日夜驻防南宫!”
“任何人,无朕之手令,不得进出!”
此令一出,整个奉天殿,落针可闻。
用皇帝的亲军,去保护太上皇?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无上的恩宠。
谁敢反对?
谁能反对?
于谦站在百官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他那微微垂下的眼帘,却遮不住嘴角那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彻底放心了。
而另一边,刚刚被削了兵权的石亨,站在武将队列的末尾。
他听到这个命令,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疯狂地向上蔓延。
他瞬间就明白了。
五百名神机死士!
那支在北京保卫战中,如同鬼魅般出现,用神鬼莫测的火器,将瓦剌人杀得闻风丧胆的皇帝私军!
让他们去“保护”太上皇?
那哪里是保护!
那分明是看守!是监禁!
一座用刀剑和火枪,围起来的,插翅难飞的铁牢!
他抬起头,看向龙椅上那个神情平静的年轻帝王。
他第一次发现,这位新君的手段,远比他想象中,要狠辣得多。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却能将人置于死地的,阳谋。
朱祁镇还未归来。
一座为他量身定做的,外表极尽奢华,内里却遍布罗网的黄金囚笼。
已经,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