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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对讲机里的呼吸声消失后,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沉闷地敲打着耳膜,一声,又一声,像是为某个人敲响的丧钟。

门外那股润滑脂的气味,带着一股工业甜腻的恶心感,越来越浓——它像一条冰冷的蛇,从门缝下蜿蜒爬入,缠绕住我的脚踝,滑过小腿,留下黏腻的触感,仿佛皮肤上覆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膜。

但我没有动,连一根脚趾都没有挪动。

我的心不是在狂跳,它已经冻结了。

在这种地方,恐惧是第一道催命符。

我的“金手指”——第七次神经校准后勉强稳定的记忆系统——突然开始自主激活。

它不该在这种时候运行,但那股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打开了某个深层记忆闸门。

画面不受控地涌入:夏日午后,老旧的筒子楼走廊,闷热的空气里漂浮着灰尘与铁锈混合的干燥味道,阳光斜切进楼道,在浮尘中划出金黄的光柱。

我和一群孩子在玩“躲尸”,一个残酷又幼稚的游戏。

我总是藏在同一个地方,废弃的消防栓后面。

每一次,顾昭亭找到我时,都不会立刻出声。

他会蹲下来,用一块尖锐的石子,在消防栓冰冷的铁皮上,刻下一个“林”字。

木,木,然后是轻轻的一撇,一捺。

刀尖划过金属,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吱——”声,像指甲刮过黑板,又像电流在神经末梢炸开。

那声音,那力道,那石子边缘在金属上打滑的微小震颤,都刻进了我的骨髓。

那是他唯一会写的,关于我的字。

简单,笨拙,却像是某种不可动摇的契约。

——而此刻,地上的灰尘正被人以同样的笔画重新书写。

我的视线猛地聚焦在脚下的地面。

这里是殡仪馆的旧档案室,常年无人,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踩上去会留下绵软的凹痕,散发出陈年纸张与霉变胶水混合的陈腐气息。

就在那道门缝投下的昏黄光影里,三道浅浅的划痕,正在灰尘中缓缓浮现。

第一笔,横——划开尘面,露出底下更深的暗色。

第二笔,竖——笔直而坚定,像一柄插入泥土的刀。

第三笔,轻巧的一撇——在末端微微打滑,一如当年。

一个残缺的“木”字。

不,不是浮现。

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地面上刻下它。

那力道,那角度,甚至那在撇捺交接处的短暂凝滞,都和七岁那年,顾昭亭用石子划出的痕迹一模一样。

他来了。

不,是他的一部分来了。

我屏住呼吸,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层湿冷的布缠住。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逆流,指尖发麻,耳膜嗡鸣。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期待和痛苦。

第三笔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灰尘停止飘落,连心跳都像被冻结。

然后,一丝极轻的金属摩擦声,从门轴深处传来……

吱呀——

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喘息。

门口站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轮廓。

他的脸色灰败得像未烧尽的纸钱,右手以一种非自然的频率神经质地抽搐着,眼球下的血丝盘根错节,像蛛网覆盖在玻璃上。

这是意识被强行剥离后,肉体和精神无法完全同步的后遗症。

是顾昭亭。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扑上去,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挪动一步。

我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对讲机,金属外壳冰凉刺骨,握在掌心,像一块沉入深海的铁。

我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说过,要是这次你回不来,就当在替我活着。”

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视线聚焦在我脸上。

他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可你回来了。”

一句话,跨越了生死的距离,也确认了我的身份。

但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

在这个真假难辨的地狱里,任何一丝疏忽都是致命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左边的耳朵上。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那是他小时候为了保护我,被邻居家的恶犬咬掉的一小块。

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印记。

我曾见过组织里最顶级的仿生人,他们的皮肤、毛发,甚至虹膜都能完美复刻,但这种几十年前留下的、带着自然磨损和岁月痕迹的旧伤,是任何假体都无法伪造的。

是他。是活生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真正的顾昭亭。

这一刻,冻结的心脏才开始重新融化,带着滚烫的刺痛,像融化的铅水灌入血管。

但这也不是拥抱的时候。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靠在门框上,木屑从腐朽的框边簌簌落下。

他从战术背心内侧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张被烧得焦黑卷曲的图纸,边缘脆得像枯叶,一碰就簌簌掉渣。

他把图纸摊在满是灰尘的档案柜上,指尖微微颤抖,指着上面一处几乎被烧穿的标记。

“m级核心区-通风井c3。”

我的金手指立刻开始高速运转,将这张残图与我脑中储存的殡仪馆最原始的设计图纸进行比对。

结果瞬间弹出:这条通道,本不该存在。

它是“李聋子”——我们小组里最擅长爆破和工程改造的那个男人——后期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打通的一条维修通道,从未上报备案。

“他没全死。”顾昭亭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悲恸,“引爆器启动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控制台,换来了三分钟。”

三分钟。

在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和辐射里,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总被我们嘲笑耳朵不好的男人,用最后的三分钟生命,把这条唯一的逃生路线,用匕首硬生生刻进了控制台的金属背面。

我看着图纸上那个被烧穿的洞,仿佛还能闻到血肉被烤焦的焦糊味,混着金属熔化的腥气,直冲鼻腔。

“他的意识……残留了多少?”我问。

顾昭亭摇了摇头:“几乎没有。只有这个。”

他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的抽搐更加明显。

我立刻意识到,他的状态非常不稳定。

那个将他意识抽离的“系统”,随时可能再次将他拖回去。

不能再等了。

我一把抓过那个已经没有声音的对讲机,绕到他身后,不顾他的错愕,将对讲机的金属天线紧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上。

“别动,开启残余共振模式。”我低声说。

这是禁忌的技术,对施术者和受术者都有极大的风险,但现在,我别无选择。

滋……滋啦……

细微的电流声在我耳边响起,像沙粒在玻璃上摩擦。

金手指的界面上,一段段破碎的、混乱的意识流像是瀑布一样闪过。

大多是无意义的噪音和感官残影——灼热的光、扭曲的影、金属的哀鸣。

但很快,我捕捉到了几个清晰的片段。

“……锚点……可逆……”

锚点?是指记忆锚定技术?还是……人?

“……用最深的痛觉……唤醒……”

痛觉?什么意思?

突然,第三条如冰锥刺入:

“……‘她们’……在等你下令……”

她们?谁?母亲的影像团队?还是……组织里的女性特工?

就在我试图深入解读这条信息时,信号突然中断了!

“呃啊——!”顾昭亭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头,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痛苦地蜷缩起来。

“他们在……他们在拉我回去!”

他的眼睛里,那丝刚刚恢复的神采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比熟悉的、属于“系统”的冰冷和空洞。

我心里一沉,知道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共振刺激了“系统”的回收机制!

怎么办?痛觉唤醒?用什么痛觉?

我的视线在混乱的档案室里疯狂扫视,最后定格在角落里一台老式幻灯机上。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我冲过去,一把拉开幻灯机的后盖,从里面扯出一卷落满灰尘的胶卷。

胶卷表面粗糙,沾着蛛网与霉斑,握在手中,带着陈年塑料的脆感与微凉。

我冲回顾昭亭身边,抓住他那只因痛苦而痉挛的手,将那卷冰凉粗糙的胶卷,用力塞进他的手心。

“那就用她的记忆,记住你是谁!”我冲着他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破裂。

我知道这卷胶卷不只是影像——母亲临终前,曾让我把它接入过旧式神经读取仪。

那些画面早已编码进我们的共同记忆网络,是顾昭亭脑内最深的“情感锚点”。

他颤抖的手握紧了胶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然后将那卷胶卷死死按在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秒,两秒,三秒……

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渐渐平复,那股非人的冰冷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决绝。

是他。他赢了,哪怕只是暂时。

“来不及了。”他没有片刻喘息,反手摸向自己的后颈,手指在那里的皮肤下摸索着,然后猛地一扯!

一块带着血肉的皮肤被他硬生生撕开,露出的不是骨骼,而是一枚已经被烧得半毁的黑色芯片。

他将芯片从血肉中取出,递到我面前。

“这是他们监控我的终端,能量快耗尽了,还能用最后一次。”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芯片,金属外壳微温,边缘锋利,割得掌心生疼。

芯片的背面,用激光蚀刻着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小字,如果不是我的金手指能瞬间放大,根本无法看清。

那是母亲曾轻声唤我的名字——“晚照”。

而那行字是:**晚照,别信静止的门。**

静止的门?

就像那天火场里那扇看似关闭实则通向地狱的防火门……

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又是一声。

起初只是走廊尽头的一点回响,像是错觉。

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脚步加入,节奏完全同步。

声音从东侧通风井方向传来,正在穿过停尸间……不,他们绕后了!

头顶的老旧灯管微微震颤,几缕灰絮无声飘落。

嗒、嗒、嗒……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脏上。

组织的“清理部队”,来了。

不是搜寻,是处决。

而这一次,我们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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