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被两只无形的手臂架着,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被拖曳。
脚下的碎石路发出单调的摩擦声,像某种古老而疲惫的叹息,每一步都碾过耳膜,刺入颅骨。
石子棱角硌着脚底,隔着鞋底仍能感受到那粗粝的触感,仿佛大地也在用沉默的痛楚提醒我:你正被押送向未知的审判。
那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沉默得如同两座移动的墓碑。
他们的呼吸轻微到几乎不存在,连衣料与空气摩擦的声音都像是被夜色吸走,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我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樟脑味,混合着泥土与陈年木头的霉气,那是这个村庄特有的气息——一种被时间封存、却从未真正死去的腐朽。
我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老K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已经吸走了我全部的力气。
他的目光不带情绪,却比刀锋更冷,仿佛早已看穿我灵魂的裂缝。
回到窑区小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又在我身后轻轻合上。
门轴的呻吟在寂静中回荡,像一声垂死的呜咽。
他们没有上锁,这比任何一道铁锁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空气中漂浮着灰尘与潮湿木头交织的气味,指尖触到门板时,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仿佛整扇门都被夜露浸透。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逃不掉,因为整个村子,甚至这片夜色,都是你的囚笼。
我能感觉到,窗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而是一种更具目的性、更沉重的存在——像是皮鞋轻碾落叶的闷响,又像是衣角刮过树皮的窸窣。
是监视者。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
耳鸣,尖锐而持续的耳鸣,如同无数只蝉在我的颅腔内同时嘶鸣,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裂。
这是极致的恐惧和精神消耗后,身体发出的抗议。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我蜷缩起来,试图用双臂抱住自己,抵御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指甲抠进掌心,疼痛让我短暂清醒。
然而,我的大脑,那个被我称为“金手指”的怪物,却在此刻异常地清醒,甚至可以说,它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
它像一台不受控制的精密仪器,无视我身体的崩溃,自顾自地开始回放。
画面在我脑中亮起,比现实更加清晰——老宅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漂浮,每一粒都像是悬浮的记忆碎片;老K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狰狞。
然后,是声音。
叮——叮——叮——叮。
三短一长。
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叩击在青瓷茶杯壁上发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金属的余震,像钟摆敲击在神经末梢。
我的大脑自动将这声音转化成一种频率,一种波形,一种……节奏。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一个老人排遣时间的方式。
但老K自己戳破了这层伪装。
他说:“你听见了节奏,还改写了它。”
改写?我什么时候改写了它?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我猛地回到了窑区小屋那冰冷的地面上,耳鸣声再次充斥着我的耳朵。
可就在这混乱中,一道灵光闪过——我强迫自己在那片尖锐的耳鸣中,寻找答案。
我回溯到更早的时候,回溯到许明远带我去做那个所谓的“天赋测试”时。
那个阴暗的房间,霉味浓得几乎凝成实体;老旧的录音机卡带般地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个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圆周率π。
“3.……”
当时,我觉得烦躁,胸口发闷,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勒住。
喉咙发痒,肺叶像被压缩到极限,终于,我用一声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那无休止的数字洪流。
许明远说,我早就在准备。
老K说,我是“共鸣者”。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大脑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它将两个场景强行拼接在了一起——老K的敲击声,和那段π的录音。
叮——叮——叮——。三下短促的敲击。
叮————。一下悠长的尾音。
我死死地盯着脑海中那串流动的数字,像一个饥饿的猎人搜寻着猎物。
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仿佛在模拟那节奏的节拍。
我的直觉告诉我,关键点在于那个停顿。
那个被我用咳嗽声打断的停顿。
老K的敲击节奏,与那个停顿的频率完全一致。
金手指瞬间给出了答案:π的第十二位之后。
3.。停顿。9265。
9……2……6……5……
三短一长,这个节奏对应的,不是四次敲击,而是四个数字。
我的心跳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艰难地划下了那四个数字:9、2、6、5。
这不是习惯,是暗号。
一个精准、隐秘,甚至带着某种数学洁癖的暗号。
老K问我听过“模型社”的由来吗?
他说他们不造神,不信鬼,只造“真实”的替代品。
他说当所有人都相信灵魂能附着模型时,模型就真的有了灵魂。
他说我打断的不是仪式,而是我自己人的信仰。
我自己人?谁是我的自己人?小满吗?还是……我自己?
那个被“替代”的模型,究竟是谁?
明天,他们要重演仪式,修复信仰。
而我,要站在老K的身边,亲眼看着。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考核。
他们在考核我,这个所谓的“共鸣者”,是否能成为他们的一员。
“加入我们,你可以决定谁该被‘替代’。”
老K的话语如同魔咒,在我的耳边盘旋。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我如果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就会被他们吞噬。
如果我激烈地反抗,小满的安危,甚至我自己的性命,都将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窗外那个静止的影子,动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影子并非粗暴地闯入,而是以一种极其敏捷且熟悉的方式,从老槐树的暗影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小屋的窗户。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我认得那个轮廓。
是顾昭亭。
他没有试图撬开窗户,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静静地站立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屋内的情况。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放在了窗台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有力。
我能听见他指尖轻触木纹的细微摩擦声,像一片叶子落在水面。
他的掌心摊开,然后,一枚小小的、黑色的东西,被他放在了那里。
是一枚纽扣。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整个身影再次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我连滚带爬地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纽扣拈了起来。
纽扣是金属质地,入手冰凉,像一块刚从井水中捞出的铁片。
正面是普通的黑色,没有任何花纹。
我用指甲抠了一下,翻过它的背面。
在纽扣的内侧,用极细的刻针,刻着一行编码。
L-π-09。
我的瞳孔在看清那个希腊字母“π”的瞬间,骤然收缩。
L……是林晚照的“林”吗?
π……证实了我刚才所有的推测。
这个组织,这个所谓的“模型社”,它的整个暗语系统,它的身份识别体系,竟然全部建立在圆周率π的延伸数列之上!
他们用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小数,构建了一个外人无法破译的密码王国。
而我……我记住了它。
我记住了那个女声背诵过的,小数点后很长很长的一段。
我的金手指,此刻不再是折磨我的怪物,而是我唯一的武器。
我颤抖着,在地上那串“9265”的旁边,用尽全力写下了一句话。
我的笔是手指,墨是地上的尘土。
“他们用π做密钥……而我,记住了全部。”
写完这行字,我脱力地靠在墙上,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纽扣。
这个编号,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一扇我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大门。
我见过这个编号。
不,更准确地说,我曾经“拥有”过这个编号。
那是一张面具。
一张在很久以前,我出于某种至今都无法向人言说的原因,戴上过的面具。
面具的内侧,就烙着一模一样的编码。
顾昭亭从哪里得到这枚纽扣的?
从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
他知道这个编号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我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的普通人?
老K说,我是“共-鸣-者”。
这个词汇的重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
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身份标签,而是指向了一个我早已拼命想要遗忘和掩埋的过去。
我的世界正在崩塌,或者说,我所以为的世界,根本只是一个虚假的布景。
而现在,幕布被扯开了。
背后不是空荡荡的后台,而是另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舞台。
我将那枚冰冷的纽扣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边缘硌得我掌心生疼。
这种疼痛,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找到了一丝微弱的焦点。
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证明“我”之为“我”的证据。
不是那个戴着L-π-09面具的影子,也不是这个被老K审视的“共鸣者”,而是最初的,那个还没有被卷入这一切的林晚照。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棵老槐树的影子,不是村西老宅外的那一棵,而是另一棵,一棵属于我童年记忆深处,枝繁叶茂,洒满阳光的槐树。
那时的风,是暖的,带着槐花的甜香;那时的蝉鸣,是清亮的,不像如今这般刺耳;那时的承诺,是干净的,像未被污染的溪水。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找到它,找到那个能证明那段岁月真实存在过的东西。
那是我最后的防线,是我在这片由谎言和密码构筑的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我自己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