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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子驾着飞梭狼狈遁入夜空的流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初啼港这方新生的天地里,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更深、更远。

礁滩上渔民们压抑的低吼和快意的哄笑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凝、更加炽热的东西在无声燃烧。

他们看向殷环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或依赖,而是掺杂了某种近乎信仰的狂热——她带着他们,用鱼叉和柴刀,逼退了高高在上的仙师!这是赤礁村血火之后,凡骨向仙门掷出的第一记响亮耳光!

殷环拄着霜剑,挺立在夜风猎猎的礁石上。掌心黏腻的冷汗被风干,留下盐粒的粗粝感。方才与清虚子对峙,字字如刀,句句攻心,看似悍勇无畏,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

那卷被翻烂的《孙子兵法》在脑海中飞速翻页——“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她赌赢了清虚子的惜命和忌惮,为初啼港赢得了喘息之机,但心口擂鼓般的跳动和肩头伤口的抽痛,都在提醒她这胜利的侥幸与脆弱。

她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鹰眼和那三十名眼神灼灼、如同淬火钢刀般的汉子。

这些曾因水匪、苛税、邪祟而麻木绝望的面孔,此刻被一种新生的锐气点亮。

这锐气,是逼退仙师带来的无上荣光,更是手握自身命运的觉醒。

“都看见了?”殷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海风,砸在每个人心上。

“仙师也是人!也会怕!怕我们手里的家伙!怕我们不要命的骨头!但光有骨头不够!朝廷的刀,仙门的剑,下一次只会更狠!我们要更快!更硬!更懂得用脑子!”

她指向身后浓黑如墨、潜流暗涌的云梦泽:“鹰眼叔!明日开始,你的人,分作三队!一队继续摸清水图,我要这泽里每一条暗流都刻在你们脑子里!一队专练夜潜、无声袭杀!最后一队,”

她眼中寒芒一闪,“给我练射!用竹弩!用梭镖!用一切能把东西扔远、扎准的玩意儿!仙师会飞?那就把他们射下来!”

“诺!”鹰眼独目精光爆射,低吼应命,带着三十条汉子如同融入夜色的水鬼,悄无声息地滑入芦苇荡。

殷环独自在礁滩上伫立良久,直到冰冷的露水打湿了粗布衣衫。她抬头望向初啼港方向,龙王庙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庙内那两尊“神”…她心中念头翻涌。离阙仙长与栖梧尊者,他们为何默许?为何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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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庙内,油灯如豆。

栖梧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魔骨重塑后的身躯如渊渟岳峙,气息内敛到极致。

他幽邃的目光穿透庙墙,仿佛落在泽边礁滩上那个挺立如标枪的绯衣女子身上,又仿佛落在更远、更虚无的黑暗里。

“蝼蚁的血,烫么?”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庙内响起,带着一丝玩味,问的是闭目调息、气息与整个云梦泽水脉隐隐共鸣的离阙。

离阙冰蓝的眼睫纹丝不动,周身寒气流转,修复着最后几不可查的本源裂痕。许久,一个毫无波澜的音节才逸出:“…热。”

栖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却没了往日的纯粹讥诮,反而多了一丝难言的复杂。

赤礁村遍地尸骸,老礁叔攥紧的血书,柱子空洞的眼睛,妇人燃烧的身体…那些卑微的面孔和灼烫的意志,如同烙印,在他心脉深处与金丝楠木的生机一同搏动。

他厌恶这束缚,却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来自蝼蚁的、不顾一切的“热”,在生死关头点燃了他残烬般的生机,让他得以在师尊不惜损耗本源的重铸下,重新握住这强大的力量。

“她想建的国,”栖梧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与现在的朝廷,有何不同?不过换一批人坐在尸骨堆上罢了。”他见过太多王朝更迭,血流成河,最终不过是重复着压迫与反抗的轮回。

离阙缓缓睁开眼,冰蓝的瞳孔澄澈如万载寒渊,映着跳跃的灯火。“尸骨堆上,亦有新芽。”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现在之朝,如朽木,内里已被蛀空。赋税如虎,盘剥敲髓,民力已竭。

官吏如豺,层层贪渎,法度崩坏。仙门如鸷鸟,俯瞰人间,只取所需,不沾尘埃。此乃死局。

殷环之火,虽起于微末,却要焚这朽木,欲以‘均海田、废贱籍’为基,开一方生路。

其志野,其行莽,然…其心之‘热’,可熔坚冰。”

他看向庙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更深远的因果:“天道之下,万物刍狗。然刍狗亦有挣扎之权。

朝廷之恶,非在其名,而在其僵、在其腐、在其已失‘牧养’之责,反成饕餮之口。

殷环纵成新骨,亦难逃轮回之劫。然此刻,她点燃的,是无数刍狗胸中积压的死灰。

这燎原之火,是劫,亦是变数。吾等在此,非为助其建国,只是…顺道观火。”

栖梧幽邃的瞳孔微微收缩。师尊的话,剥开了表象,直指核心。现在的朝廷,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它存在的意义只剩下掠夺和维持腐朽的架子,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吞噬生机的肿瘤。

百姓不是愚昧,而是被敲骨吸髓得太久,如同被榨干汁水的甘蔗渣,连反抗的力气都被抽空。

赤礁村的惨剧,不过是这朽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脓疮破裂。

而殷环的“海国”,哪怕最终失败,此刻燃烧的,正是无数被榨干者胸腔里那点不甘熄灭的死灰余烬!这股力量本身,就是对那朽木巨兽的冲击。

“所以,师尊是看中了这场‘火’?”栖梧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

离阙重新阖上眼,气息沉入更深的调息:“火能焚城,亦能锻剑。此间因果,自有其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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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啼港的黎明,在紧张与希望交织的空气中到来。龙王庙前,那面霜剑贯浪旗在晨风中猎猎狂舞。广场上,不再是混乱的聚集,而是被划分出清晰的区域。

妇孺老弱集中在东侧,由几位眼神温和却透着坚韧的老妇带领,清理着昨夜送来的、带着露水的野菜和水草,编织修补渔网,照看着简陋窝棚里为数不多的孩童。

西侧,则是热火朝天的“兵营”。鹰眼沙哑的吼声如同破锣:“握紧!下盘要稳!刺!不是让你挠痒痒!想想哭夜婆的爪子!

想想水匪的刀!不想被开膛破肚,就给我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

数十名青壮分成数个小队,在老兵(多是赤礁村幸存者和鹰眼带来的老海匪)的呵斥下,汗流浃背地操练着最基础的刺杀格挡。

他们手中的武器简陋得可怜——削尖淬火的竹矛、绑着石块的木棍、磨得锋利的船桨断片,但眼神却凶狠专注。

庙宇临时充作的中枢内,气氛更加肃杀。粗糙的舆图铺在案上,殷环、老礁叔、鹰眼、老秀才围聚。

老秀才蘸着炭笔,在舆图上飞快勾勒:“…派去‘龟背岛’的刘三回来了!那岛主‘王老鳖’是个老水匪,手底下有百十条船,横行泽东十几年。

他说…说除非陛下您亲自去,带着那柄‘神剑’,否则免谈结盟!还说…还说初啼港这点家当,不够朱焘塞牙缝的,让您趁早…”

“王老鳖?”殷环冷笑,指尖重重戳在龟背岛的位置,“老水匪?他怕的不是我,是朝廷剿了他十几年都没成功的兵!

鹰眼叔,他手下几条船?最厉害的火器是什么?老巢有几个入口?暗哨布在哪儿?”

鹰眼独目精光一闪,如数家珍:“大小船只一百二十余,能打的快船三十条,船头装了生铁撞角!火器?有十来杆老掉牙的火铳,打不远,还容易炸膛!

老巢在岛西的‘葫芦嘴’水洞,入口狭窄,水下有铁网!明哨四个,暗哨…哼,瞒不过我,西边礁石缝两个,南边沉船桅杆上一个!”

“好!”殷环眼中闪烁着兵法的锋芒,“伐交?他不来,我去!但不是去求!”她手指在舆图上快速移动。

“老礁叔,点出我们最好的十条快船,船头包铁皮!鹰眼叔,挑五十个最狠、最不怕死的兄弟!带上我们所有的雷火管和火油!老秀才,放出风去,就说我三日后亲赴‘沉沙湾’与‘浪里蛟’李把头会盟!”

“沉沙湾?”老秀才一愣,“李把头在泽北啊?离龟背岛隔着一片‘鬼打转’的暗流…”

“就是要让他知道!”殷环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王老鳖在泽东称王称霸十几年,最忌惮的就是泽北的李把头!

听说我要绕过他去找李把头?他能坐得住?”她眼中闪烁着“围魏救赵”般的狡黠,“等他坐不住,带船出来‘看看’,我们就在‘鬼见愁’前面的‘一线天’水道‘迎’他!”

“一线天?!”老礁叔倒吸一口凉气,“那水道窄得只容一条船过!两边都是刀削似的礁石!要是…”

“就是要窄!”殷环斩钉截铁,“他船多?进了‘一线天’,就是活靶子!鹰眼叔,你的人,提前带足火油和引火物,埋伏在两边礁石顶上!

等王老鳖的船队挤进去一半,给我往下砸!烧!记住,我要的是他的船!不是他的命!打掉他的爪牙,再谈‘结盟’!”

庙内几人被这胆大包天、又狠又准的计划震住,随即眼中爆发出狂热的火焰!这不再是赤礁村绝望的反扑,而是有了章法、懂得谋略的主动亮剑!

命令飞速传达。整个初啼港如同一台被注入狂暴动力的机器,在生存的压力和殷环的意志下疯狂运转。

妇孺们加紧编织着更坚韧的渔网,为可能到来的围困储备食物;校场上的操练声更加震耳欲聋;五十名被鹰眼精挑细选出来的亡命徒,默默擦拭着武器,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殷环立在龙王庙前的高台上,俯瞰着这片因她而沸腾的土地。晨光洒在她靛蓝的粗布衣上,额角伤疤如同火焰的印记。

老秀才捧着一卷连夜赶制的简陋“海国初律”草案,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凡海国之民,皆兄弟手足,无分贵贱”、“有田同耕,有鱼同捕,有难同当”、“伤我手足者,十倍偿之”等血火铸就的条文。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条文,又望向泽水深处。建国的动机?最初是赤礁村冲天的火光和老礁叔攥紧的血书点燃的复仇之火,是离阙那句“你的国,始于足下”激起的滔天野望。

但如今,看着台下那些挥汗如雨、眼神却不再麻木的渔民,看着窝棚里那些终于能安稳睡去的孩童,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东西在她胸腔里燃烧。

是“耕者有其田”?是!但不止于此!

是砸碎那套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生来贵贱的枷锁!让柱子那样被踩在泥里的少年,也能挺直腰杆喊出“我信她能建”!

是让阿香婆那样被夺走儿女的母亲,不必再向泥塑木雕的神像哭求,而是能拿起武器守护剩下的骨肉!

是让这云梦泽的水,不再只映照朝廷的苛税和水匪的刀光,还能倒映出凡人自己挺直的脊梁和希望!

这就是她的国!由血与火奠基,用兵书淬炼锋芒,以凡骨向天命发起的挑战!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必将用手中的霜剑,劈出一条生路!

她接过老秀才手中的“初律”草案,手指拂过上面粗糙的墨迹,如同拂过这片土地初生的脉搏。

“立旗!昭告!”

那面霜剑贯浪旗,在初啼港所有子民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被高高升起,直刺苍穹!旗帜在晨风中狂舞,如同不屈的战魂发出无声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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