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珩那句带着哭腔的“阿珩饿了”，还带着殿外雨水的湿气，在玄穹殿沉静的空间里回荡。
他站在门口，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绒毛的小雀，举着滴水的明黄小伞，清澈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离阙，小小的肚子又适时地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咕噜”。
离阙冰封的视线落在离珩沾着泥点、湿透的衣摆和袖口上，又掠过他光洁额头上贴着的湿发。
那冰蓝的瞳孔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如同极地冰层下暗涌的暖流，无声无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淡地抬了一下那布满冰蓝裂痕的手指。
殿内角落，静默如影的魔侍无声地躬身，迅速退下。
离珩见师尊没有责备自己弄湿了地板，也没有立刻回应，小嘴瘪得更委屈了，举着伞往前又挪了两步，湿漉漉的小脚在光洁如镜的金丝楠木地板上留下两串清晰的水渍脚印。
“师傅…”他拖着软糯的尾音，又唤了一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仿佛那点小小的饥饿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大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异动传来。
离阙冰蓝的瞳孔骤然一凝，猛地转向左侧的卧榻。
栖梧依旧沉睡，面容灰败，眼睫深垂。然而，就在离珩那声带着委屈和依赖的“师傅”尾音消散的瞬间，他那只搭在金色楠木榻沿、一直冰冷僵硬如同玉石雕琢的手，食指指尖，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幅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若非离阙一直分神留意，几乎会被忽略。
覆盖在心口那巨大空洞之上的幽蓝冰晶，那极其缓慢的搏动，也在同一刹那，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加速！冰晶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离阙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冰蓝的眼底，那片沉寂的冰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裂开深邃的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无法言喻的惊涛——
是痛楚？是狂喜？还是更深沉的忧虑？最终，这一切激烈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重新封冻于那深不见底的冰蓝之下。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栖梧那只手，盯着那层冰晶，仿佛要将那一点微弱的生机钉在眼底。
离珩对此毫无所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空空的小肚子上，以及沉默的师尊身上。
他见离阙的目光移开了，终于忍不住，丢开手里湿漉漉的小黄伞，哒哒哒几步跑到离阙的榻边，也不管自己一身湿泥，小手就扒住了离阙冰凉的手臂。
“师傅…” 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袖子传来，离珩缩了缩脖子，却没有松开手，只是仰着小脸，用那双被雨水洗过、愈发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离阙，小声地、带着点讨好地重复，“阿珩饿…”
那点微弱的暖意透过湿冷的布料传递到离阙冰封的皮肤上，带着孩童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委屈。离阙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垂下冰蓝的眼眸，看着臂弯里这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脑袋，看着他额前湿发下光洁的皮肤和微微泛红的鼻尖。
许久，那只布满裂痕的手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避开了离珩湿透的衣袖，只轻轻落在他柔软的发顶，极其生涩地揉了揉。
“等着。” 离阙的声音依旧低沉嘶哑，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寒，多了点无可奈何的沙哑。
就在这时，殿门无声滑开。两名魔侍端着温热的清水和干净柔软的布巾，以及一套崭新的、同样月白色的细棉寝衣，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离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尤其是看到那盆氤氲着热气的清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颊和湿透的袖子。
离阙收回手，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弹。一道极其稀薄的冰蓝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笼罩在离珩周身。
离珩只觉身上湿冷黏腻的感觉瞬间消失，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包裹了他，连带着湿透的寝衣都变得干燥清爽起来，只有袖口和衣摆还残留着几点泥痕。
他惊奇地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离阙，小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师傅好厉害！”
离阙没看他，只是对魔侍极淡地颔首示意。
一名魔侍上前，动作轻柔地替离珩擦净小手上残留的泥点和水痕。另一名则熟练地帮他解开湿了衣摆的旧寝衣，换上那套崭新、带着阳光般暖意的月白衣裳。
整个过程离珩都很配合，只是小脑袋时不时转向殿门方向，小鼻子还一抽一抽地嗅着，似乎在期待食物的香气。
很快，换洗完毕。魔侍端着脏污的水和衣物无声退下。离珩感觉浑身干爽温暖，舒服地原地蹦跶了两下，那点因为饥饿带来的委屈也淡了些许，只剩下纯粹的期待。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魔侍端着两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食盒打开，一股温暖醇厚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玄穹殿，柔和地压过了金丝楠木的沉静木香和药草的苦涩。
一只细白瓷盅被放在离珩的小案几上。盖子掀开，里面是乳白色的鱼茸羹，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豌豆和切得极细的、几乎透明的笋丝，热气袅袅升腾，散发着鲜甜诱人的气息。
旁边还有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虾仁水晶饺，薄皮透亮，能看到里面粉嫩的虾仁，以及几块做成小兔子模样的奶黄糕。
另一份则被端到了离阙榻边的矮几上。
那是一盅颜色更深沉、近乎琥珀色的汤羹，里面沉浮着几片暗红的灵药叶片和几粒饱满的赤色灵果，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补血气的气息，显然是特制的补益之物。
离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辰。他欢呼一声，立刻扑到自己的小案几前，拿起配套的小玉勺，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鱼茸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温热的羹汤滑入喉咙，鲜甜的滋味瞬间俘获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含糊不清地发出赞叹：“唔…好吃！”
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带着孩童的笨拙，偶尔勺子刮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只虾饺被他用筷子夹了几次才夹起来，好不容易送进嘴里，脸颊立刻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离阙没有动自己那份汤羹。他靠坐在榻上，冰蓝的瞳孔静静地看着离珩大快朵颐的样子。殿外雨声淅沥，殿内只有离珩满足的咀嚼声和勺碗偶尔的轻碰声。
这细微的、充满生气的声响，如同最温柔的溪流，一点一点冲刷着玄穹殿内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死寂与沉重。离阙紧绷的下颌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丝。
离珩很快将一小盅鱼茸羹和几只虾饺消灭干净，又拿起一块小兔子奶黄糕，小口小口珍惜地咬着。他吃得心满意足，小肚子圆滚滚的，连带着看世界的目光都更加明亮柔和。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左侧的卧榻，落在那依旧沉睡的身影上。心口冰晶上，他亲手放上去的粗糙楠木小鸟和离阙凝成的冰晶小鸟并排依偎着。
离珩看着看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放下啃了一半的奶黄糕，跳下地垫，跑到自己的小案几旁，端起那盅离阙动也未动的、散发着药香的琥珀色汤羹。
小小的手捧着温热的瓷盅，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地走向栖梧的卧榻。
离阙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离珩踮起脚尖，将小脑袋凑近栖梧。他看了看栖梧紧闭的、灰败的唇，又低头看看手中温热的汤羹。
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用自己那只小玉勺，舀起一小勺琥珀色的汤羹。汤羹很浓稠，带着浓郁的药气。
“师兄…” 离珩小声地唤着，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尝试的意味，“喝汤…”
他笨拙地将小勺凑近栖梧的唇边。那唇色苍白干裂，毫无反应。离珩试了几次，汤羹都只是在唇边碰了碰，根本无法喂进去。
他有些急了，小眉头皱了起来，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和努力。他又舀了一勺，更加小心翼翼地凑近，小嘴还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似乎在示范：“啊…”
就在那小小的、沾着药香的玉勺第三次轻轻触碰栖梧冰冷干裂的唇瓣时——
离阙冰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看到，栖梧那只放在身侧、刚刚有过极其微弱蜷缩的手指，这次，是整个手掌都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
幅度虽小，却比之前的指尖蜷缩要明显得多！覆盖心口的幽蓝冰晶，那搏动的幽光，猛地亮起了一瞬，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微弱星火，随即又黯淡下去，但搏动的节奏，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可辨！
离珩对此毫无察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如何把汤喂进师兄嘴里。他见勺子还是碰不进去，小脸垮了下来，带着点挫败的委屈，小声嘀咕：“师兄…不乖…不张嘴…”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汤羹太浓稠了。他放下勺子，伸出小小的食指，极其小心地蘸了一点温热的汤羹，然后，屏住呼吸，用那根沾着药汤的小小指尖，轻轻地、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和认真，涂抹在栖梧干裂苍白的唇瓣上。
温热的、带着药力的液体浸润了冰冷的唇。离珩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点点头，又蘸了一点，继续涂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描绘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样…就不干了…”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离阙靠坐在榻上，冰封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般的心绪。他看着离珩稚嫩的动作，看着栖梧唇上那点微弱的药液润泽，看着那只抽动的手掌，看着冰晶深处那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弱搏动之光。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端起自己榻边那份早已微凉的琥珀色汤羹。
他没有喝，只是用那布满冰蓝裂痕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盅壁。
指尖寒气微吐。
那盅中早已凝固的药羹，竟在刹那间重新升腾起氤氲的热气，浓郁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他放下汤盅，目光重新落回栖梧榻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冰蓝的眼底，那片深沉的冰海之下，有什么东西，正缓慢而艰难地…破冰而出。
殿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弱的、带着雨后清新湿气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高耸的琉璃窗，在玄穹殿光洁如镜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温暖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