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老宅的书房,仿佛一个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独立世界。厚重的紫檀木书架直抵天花,散发着混合了木质与书卷的沉静香气。柔和的壁灯灯光洒下,在光滑如镜的书桌表面流淌,却驱不散这深夜时分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傅佳龙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绸睡衣,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同样质地的睡袍,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尽管是被深夜唤醒,他花白的头发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纵横着岁月沟壑的脸上,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依然锐利,只是此刻,这锐利中掺杂了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疑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老管家祥叔悄无声息地退守到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傅天融和何紫妍坐在书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上。傅天融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双手平稳地、郑重地放置在光滑的桌面上,推向爷爷的方向。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文件夹有千钧之重。
“爷爷,”傅天融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这么晚打扰您,是因为我们掌握了一些……关于数月前,我那场未遂车祸的,确凿的证据。”他顿了顿,迎向傅佳龙陡然变得探究和严肃的目光,继续道,“真相……远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和……残酷。”
傅佳龙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份文件夹,只是目光在傅天融紧绷的脸上和那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文件夹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天融,你说清楚,什么真相?什么残酷?”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依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傅天融深吸一口气,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伸出手,亲自打开了文件夹的扣环,将最上面那份由刑侦专家“山鹰”撰写的、条理清晰的综合报告摘要,翻到了第一页,然后再次推向傅佳龙。
“所有的细节、证据来源和验证过程,都在里面。”傅天融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核心结论是……策划并试图实施那次‘意外’,意图置我于死地的主谋,是……傅天豪。”
“胡闹!”傅佳龙几乎是下意识地低斥出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天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指控自己的堂兄谋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名!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猜测……”
“爷爷,”何紫妍轻声开口,语气恭敬却坚定地打断了老爷子即将升腾的怒火,“正因如此严重,天融和我才不敢有丝毫怠慢和污蔑。请您……先看看这些证据。所有的线索,都经过了反复的、交叉的验证,形成了完整的链条。”
傅佳龙凌厉的目光扫过何紫妍,又落回傅天融那写满痛楚与决绝的脸上。他看到了孙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及那深藏其后的、被至亲背叛的巨大伤痛。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终于,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健的手,缓缓伸向了那份报告。
他戴上了放在桌边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专注。起初,他的翻译还带着一丝审视和怀疑,速度较快。但很快,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当他看到那张高清修复的、傅天豪在急转弯路段踩点的监控截图时,他的手指在纸张边缘停顿了一下。
当他读到那份详细的资金流向分析,看到“宏利贸易”与肇事司机亲属账户之间那清晰无比的转账路径时,他的呼吸似乎变得粗重了些许。
当他看到技术复原的、显示傅天豪车辆在事发前一小时出现在现场的监控记录,以及旁边附上的、原技术员承认受威胁删除记录的证词摘要时,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停车场管理员的供词,刹车系统被破坏的技术鉴定,加密通讯的时间点比对,金融专家对空壳公司运作的剖析……文字、图片、图表、数据,冰冷而客观,像一把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将一场精心策划、隐藏在意外表象下的谋杀未遂,一层层、血淋淋地解剖开来,不容置疑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傅佳龙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声。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对整个事件链条的最终总结陈述,每一个环节都标注着对应的证据编号,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傅佳龙的手,停在了那一页上。
他没有立刻抬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然后,傅天融和何紫妍,以及角落里的祥叔,都清晰地看到,那双曾经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签署过无数决定集团命运文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起初是细微的颤动,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树叶,紧接着,这颤抖变得剧烈,连带着他手中的那几页薄薄的纸,也发出了哗啦啦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老花镜后的双眼,不再是平日的锐利或威严,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是深入骨髓的痛心与绝望。那双看透了数十年商海沉浮、人世变幻的眼睛,此刻被一层迅速积聚的水汽所笼罩。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斥责这荒谬,想为另一个孙子辩解,想否定这残酷的一切。可是,喉咙里只发出几声模糊的、破碎的嗬嗬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证据太确凿了,确凿到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确凿到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碾碎。
“砰!”一声闷响。
他支撑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臂似乎也失去了力量,肘关节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
紧接着,那积聚在眼眶中的水汽,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化作了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上,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一开始是一滴、两滴,随即便连成了线,顺着他颤抖的下颌,滴落在他昂贵的丝绸睡袍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伤了他自己的脸,也烫伤了对面傅天融和何紫妍的心。他整个人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下去。
“爷爷……”傅天融喉头哽咽,看着爷爷如此模样,心如刀割。他宁愿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也不愿看到这位他敬若神明的老人,露出如此脆弱痛苦的一面。
傅佳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里终于发出了极轻极轻、却字字泣血的低喃:
“孽障……真是……孽障啊……”
“为了权……为了利……竟然……竟然对自己的兄弟……下此毒手……”
“傅家……我傅佳龙……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子孙……”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耻辱。那不仅仅是一个祖父面对孙子相残的悲痛,更是一个家族掌舵人,面对家族内部滋生如此致命毒瘤的震怒与深深的无力感。
痛苦的真相,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这一刻,精准地刺穿了傅家最高权威者的心脏。书房内,只剩下老人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泪水滴落的、几乎微不可闻,却又震耳欲聋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