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十七，西域，龟兹以西，流沙瀚海。
时间，在无垠的戈壁与呼啸的寒风中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马蹄踏碎砂石的单调轰鸣，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距离长安出发，已过去整整四十六个日夜（十月初一出发）。王泽率领的三万先锋铁骑（羽林两营、禁军游骑、胡骑、飞骑、越骑四营），如同一条在黄沙与寒风中艰难蠕动的疲惫长龙，终于在数日前于玉门关以西三百里处，汇合了河西镇将王栓亲率的一万步骑（含五千步卒、五千精骑）。
四万兵马，四万颗焦灼的心。一人五马的配置，此刻不再是优势，而是压榨生命极限的沉重负担。长途奔袭，人马俱疲，沉重的铁甲早已卸下，捆扎在驮马背上，将士们只穿着便于行动的镶铁皮札或者皮袄，满面风尘，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战马嘴边挂满白沫，喷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沿途，不断有战马力竭倒毙，更有体质稍弱的士卒，在连续不断的颠簸和刺骨寒风中无声无息地从马背上栽落。王泽冷酷而无奈地下令，留下一个千人队，由一名果毅都尉统领，沿途收拢掉队者、救治伤员、收敛牺牲袍泽的遗骸。这支注定缓慢而悲壮的收容队，远远地拖在了主力身后。
目标——疏勒城！安西都护府最后的西陲堡垒！距离尚有七百里！这最后的七百里，在极度的疲惫和渺茫的期冀中，显得无比漫长。
“二哥！不能再跑了！”王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他策马冲到王泽身侧，指着身后那支几乎要散架的行军队伍，“你看看！兄弟们眼都直了，马都打晃了！再这样日夜兼程跑下去，不等看到疏勒城的影子，咱们就得全躺在这戈壁滩上喂狼！到了城下也是群软脚虾，拿什么跟贵霜人拼？！”
他身旁的王栓，这位河西老将，此刻也满脸倦容，胡须上结满了冰霜。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冰碴子簌簌落下，声音沉重：“二郎（王泽），四郎说得在理。人非铁打，马亦非神驹。疏勒城近在咫尺，然欲破强敌，非有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之力，需得养精蓄锐，方有雷霆一击！强行军至此，已是极限。不休整，恐生大溃！”
王泽勒住几乎要口吐白沫的战马，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被风沙和疲惫折磨得脱了形的脸，眼神浑浊，动作僵硬。战马垂着头，粗重的喘息连成一片。就连他自己，握缰绳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股酸麻胀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深处涌上来。七百里…疏勒城就在前方，却如同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感几乎将他吞噬。疏勒城还在吗？王固叔父怎么样了？安西的弟兄们还在死守吗？晚到一刻，可能就是城破人亡！可眼前这支疲惫之师…强行拉上去，无异于送死！
“吁——”王泽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和疲惫都吐出去。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却又无比坚决：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休整两日！各部抓紧时间喂马、进食、休憩！两日后，披甲上马，直扑疏勒！”
命令下达，如同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四万将士，连同数万匹战马，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瘫倒了一大片。许多人几乎是滚下马背，顾不上冰冷的砂石，倒头便睡，鼾声如雷。喂马、饮水的号令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整个营地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极度疲惫的气息。
然而，休整并不意味着停止前进的脚步。疏勒城的情况，如同一块巨石压在王泽心头。他需要一个确切的消息！需要一个让守城将士坚持下去的希望！
“王积！”王泽的目光投向侍立在王栓身边的一个年轻身影。那是王栓的次子，年仅十七岁的羽林军屯长，王积。少年虽同样满脸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腰板挺得笔直，显露出远超年龄的坚毅。
“末将在！”王积立刻出列，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越。
“着你挑选营中尚有余力、马匹尚能支撑的兄弟，三十人即可！”王泽指着西方，目光灼灼，“轻装简行，多带水囊肉干，立刻出发！潜行至疏勒城附近，不惜一切代价，探查城防是否仍在！若城犹在，务必设法将援军的消息传递给王固都护——”
“末将领命！”王积没有丝毫犹豫，抱拳应诺，眼中闪烁着被信任和重任点燃的光芒。他深知此行的凶险，更明白这寥寥数语对疏勒城意味着什么！
半个时辰后，三十名精挑细选、状态尚可的羽林骑士，在王积的带领下，如同离弦之箭，脱离了大部队休整的营地，向着西方那片未知而凶险的瀚海，疾驰而去。他们轻装简从，只着镶铁皮札，背负强弓劲弩，腰挎横刀，马鞍旁挂着鼓鼓的水囊和肉干袋。三十道烟尘，很快消失在戈壁的尽头。
……
王积一行三十人，如同沙漠中的幽灵，昼伏夜出，专挑荒僻小径，避开大路和可能的敌军游骑。渴饮皮囊水，饥餐风干肉，困极了就在沙丘背风处裹着毡毯小憩片刻。马匹被催到了极限，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一路行来，又折损了三名兄弟和五匹战马。但疏勒城的轮廓，终于在第五天的黄昏，透过稀薄的尘霭，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
然而，希望之光尚未亮起，死亡的阴影已骤然降临！
就在他们试图绕过一片巨大的风蚀雅丹群，寻找靠近城池的路径时，前方沙梁后陡然转出一支规模庞大的贵霜游骑！看旗号，是附庸贵霜的悦般部精锐，人数不下五百！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支小小的、行迹鬼祟的汉军小队！
“不好！是悦般游哨！快撤！”王积头皮一炸，厉声吼道，拨马便欲向来路疾驰。但为时已晚！悦般骑兵已如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狂呼着猛扑过来！箭矢如同飞蝗般射至！
“结圆阵！向西冲！”王积当机立断，放弃了撤退的念头。向西，是疏勒城的方向！二十几名羽林骑士瞬间收缩，围成一个紧密的圆环，一边用骑盾格挡箭雨，一边策马向西奋力冲杀！强弓劲弩连连发射，精准地射落追近的敌人。横刀在夕阳下划出致命的弧光，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
这是一场绝望的突围。羽林骑士个个骁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人数悬殊太大！悦般骑兵悍不畏死，利用熟悉的地形和人数优势，死死缠住他们。不断有羽林骑士中箭落马，或被数名敌骑围攻击杀。王积左臂被一支狼牙箭擦过，火辣辣地疼，座下战马也被砍伤，速度骤减。
血战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当最后一名护卫在王积身侧的骑士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胸膛，惨叫着坠马时，王积也被几支套马索同时套住，狠狠拽下马来！沉重的镶铁皮札砸在沙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挣扎着想拔刀，几把冰冷的弯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疏勒城下，已是人间炼狱。
攻城战持续了不知多少日夜。城墙多处坍塌，又被守军用沙袋、木石甚至尸体勉强堵住。城下堆积的尸体几乎与矮墙齐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贵霜及其仆从军（大宛、康居叛军、部分乌孙人）依旧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巨大的攻城塔再次逼近，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和火罐不断砸在城头。
安西都护王固，须发皆白，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血污和尘土混在一起，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刀，站在东门残破的城楼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城下蚁附攻城的敌军，声音嘶哑地指挥着最后的抵抗。每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都伴随着守军惨重的伤亡。城中的箭矢、滚木、火油几乎告罄。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幸存者中蔓延。疏勒城，仿佛狂风暴雨中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城下，贵霜前锋大将迦腻色伽，身披华丽的镀金锁甲，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阿拉伯战马上，脸色阴沉地看着又一次被打退的攻城部队。疏勒城的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久攻不下，伤亡巨大，让他的耐心和威望都受到了挑战。
就在这时，一队悦般骑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浑身是血的年轻汉军俘虏，来到了他的马前。
“大将军！抓到一个汉军探子！看甲胄，是精锐！”悦般头领邀功似的禀报。
迦腻色伽锐利的目光扫过王积。少年虽然狼狈，满脸血污，但那身精良的镶铁皮札和眉宇间尚未褪尽的贵气与桀骜，绝非普通斥候所能有。“说！你是何人？从何处来？意欲何为？”迦腻色伽用生硬的汉话喝问，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王积抬起头，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清晰：“某乃西域戍卒，奉命出城哨探敌情，不幸被尔等所擒。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迦腻色伽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狡诈的笑意。久攻不克的烦躁，让他想到了一个毒计。他指着远处那座在箭雨和火油中依旧屹立的疏勒城头：“小子，本将军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看到那座城了吗？去城下，告诉里面的守军，他们的援军早已被我们歼灭在路上了！龟兹、于阗也已陷落！让他们开城投降！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王积的心脏猛地一缩！去城下劝降？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这是要利用他，彻底摧毁守军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去城下…那岂不是有机会…把消息传进去？！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光芒，装作害怕和犹豫的样子，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军…我…我怕…他们会放箭射我…”
“哼！”迦腻色伽冷笑，“你不会有事的！你只需按我说的喊话！喊完，饶你不死！否则…”他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寒光在王积眼前晃了晃。
王积“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我喊！我喊！”
迦腻色伽满意地挥挥手。几名悦般士兵粗暴地推搡着王积，将他押解到距离疏勒城东门约两百步的地方。这个距离，足以让城头看清人影，也能让声音勉强传上去。
城头上，王固和疲惫不堪的守军们，立刻注意到了城下的动静。看到一名被俘的汉军少年被推到阵前。
王积被推到阵前，他抬起头，望向那座浴血的城池，望向城楼上那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王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积压在胸腔里的那句话，如同濒死的孤狼般，用尽生命最后的呐喊，咆哮而出！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炸响在疏勒城头每一个守军的耳畔：
“晋公率王师三十万已出玉门！前锋距此不过数百里！不日即至！望诸军死守待援——！”
“援”字的尾音还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一道雪亮的刀光带着迦腻色伽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毒蛇般从王积身后猛然劈落！
“小畜生！找死——！”
噗嗤！
热血冲天而起！
少年那颗年轻的、带着决然神情的头颅，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最终沉重地跌落在这片他父辈曾浴血奋战过的土地上。无头的尸身，依旧挺立了片刻，才轰然倒下，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沙砾。
城头上，一片死寂。
王固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夯土里！他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是王栓家的老二！王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虎头虎脑的小子！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然而，那少年用生命发出的最后呐喊，却如同惊雷，炸碎了城头弥漫的绝望！
短暂的死寂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狂潮！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晋公亲率三十万大军来了！”
“前锋就在几百里外！死守！死守待援！”
“杀光胡虏！为小兄弟报仇——！”
守军的士气，被这用生命点燃的消息瞬间引爆！濒临崩溃的防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仅存的火油被点燃泼下，将靠近的攻城塔和云梯化作一片火海！箭矢虽然稀疏，却带着刻骨的仇恨，精准地射向城下每一个敌人！
王固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老泪，死死咬着牙关，牙龈渗出血丝。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锥心之痛压下去，猛地拔出腰刀，指向城下，用尽毕生力气，发出了那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声音里带着血与泪，更带着无法摧毁的意志：
“听见了吗？！援军就在路上！都给老子顶住！死战不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顿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城下那具无头的少年尸体，仿佛要将那身影刻进骨子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骄傲和决绝：
“好小子！没给你老子丢脸！！！”
这声怒吼，如同最后的战鼓，彻底点燃了疏勒城头残存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