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去火葬场工作。”
当最后这七个字轻飘飘地从陈玄嘴里吐出来时，周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尽数褪去。湖心亭外的蝉鸣，游客的低语，远处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了。他的耳中，只剩下这七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神经上，滋滋作响，冒着青烟。
火葬场？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躺椅上那个年轻人。他期望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戏谑、一抹嘲弄，或者哪怕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然而什么都没有。
陈玄的表情平淡得像一潭静水，那双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丝解决完问题的轻松，仿佛他刚刚建议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晚饭该吃米饭还是面条。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周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羞辱。
厨师？他连煮泡面都会把水烧干，大学四年，食堂阿姨是他唯一的厨神。
消防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纤细的手腕，跑个八百米都要去掉半条命，去救火？怕不是需要被救的那个。
这两个选项，像两扇贴着“你不行”封条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关上。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荒诞、最惊悚的选项。
去火葬场工作。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建议？这是一个对一个走投无路的大学毕业生，最恶毒的诅咒，还是最离奇的指引？
周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有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想质问，想咆哮，想把心里积压了三个月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朝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还游手好闲的“大师”倾泻而出。
可当他张开嘴，对上林晚晴那双带着几分担忧和同情的眼眸时，所有的怒火又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缕冰冷的、自嘲的白烟。
跟他们发火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自己的人生，已经糟糕到连一个素不相识的算命先生，都觉得只配去火葬场了。
“谢谢……谢谢大师。”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他不敢再看陈玄，也不敢再看林晚晴，只是胡乱地鞠了一躬，然后像一只丧家之犬，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躺平堂。
林晚晴看着他那单薄而落寞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地对陈玄说：“你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看把他给吓的。”
陈玄已经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闻言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实话而已，听不听是他的事。哦对了，中午吃什么？我想吃红烧肉了。”
林晚晴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
……
周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玄学公园的，他只记得自己像个游魂一样，在公交车上晃荡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那个位于城中村，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
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泡面和潮湿衣物混合的、令人沮丧的味道。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用手臂盖住眼睛，不想去看墙上那张已经开始泛黄的大学毕业照。
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而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
而现在，这个世界，只想把他埋进土里。
陈玄的话，像魔音贯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火葬场……”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猛地坐起身，打开那台慢得像老牛破车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想要继续投简历，想要用行动来证明，他周凯，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绝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
然而，当他打开邮箱，看到那十几封崭新的、措辞礼貌却内容冰冷的拒信时，他刚刚燃起的那点斗志，又被现实无情地扑灭了。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手机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是房东。他没有接，任由那催命般的铃声一遍遍地响彻整个狭小的房间，直到它自动挂断。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将他整个人彻底浸染。
他还能做什么？简历石沉大海，面试屡屡碰壁，银行卡里的三位数余额，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不够。父母那边，他已经不敢再打电话了。
难道真的要去工地搬砖，或者去餐厅洗盘子吗？
他不是看不起这些工作，只是不甘心。四年寒窗，熬了无数个夜晚，最终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周凯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
他鬼使神差地，重新打开了电脑，点开了招聘网站。这一次，他没有再搜索“市场专员”或者“销售管培生”。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像是背负着千斤的重量。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敲下了那三个他白天想都不敢想的字。
——火葬场。
按下回车键的那一刻，他甚至自嘲地想，或许根本就没有这种招聘信息，一切都只是那个“大师”在胡说八道。
然而，当搜索结果跳出来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真的有。
【江城殡仪馆招聘后勤服务人员数名】
他点开了那条链接。
没有想象中阴森恐怖的描述，招聘启事写得一本正经。
【岗位职责：负责馆内日常后勤保障、物资管理、环境维护等工作。】
【任职要求：年龄20-45周岁，高中及以上学历，身体健康，心理素质良好，有责任心，能接受夜班安排。】
【薪资待遇：底薪5000 + 绩效 + 五险一金，提供食宿。】
周凯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底薪5000”和“提供食宿”这几个字上。
五千块。
这个数字，比他之前面试的所有公司，开出的试用期工资都要高。更重要的是，提供食宿。这意味着，他可以立刻摆脱被房东赶出家门的窘境。
心理素质良好……
周凯苦笑了一下。一个被社会毒打了三个月，快要饿死的人，还有什么心理素质可言？烂命一条罢了。
他盯着屏幕，屏幕上的光，像是黑暗隧道尽头的一点微弱的亮光，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他，这太荒唐了。一个大学生，去殡仪馆工作，说出去父母的脸往哪搁？亲戚朋友会怎么看他？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疯狂叫嚣：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脸面能当饭吃吗？
他想起了陈玄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你的财运，在‘火’里。”
难道……这真的是自己的“机缘”？
这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开始在他绝望的心田里，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生根发芽。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
周凯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天际线泛起的一抹鱼肚白。
他做出了决定。
与其在无尽的等待和自我怀疑中溺死，不如跳进这团离奇的“火”，看看自己究竟是会化为灰烬，还是能……涅盘重生。
他拿起手机，按照招聘启事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一个听起来有些苍老但很温和的声音传来：“喂，你好，江城殡仪馆。”
“您好，我……我在网上看到你们的招聘信息，想应聘后勤服务人员的岗位。”周凯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
“哦？好的，你今天上午有时间吗？九点钟，带上简历，直接来馆里找我就行。”对方的回答，干脆得让他有些意外。
连面试流程都如此简单粗暴吗？
挂了电话，周凯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唯一的、还算体面的衬衫，用力地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
上午八点半，周凯站在了江城殡仪馆的大门外。
这里比他想象中要……安静得多。没有阴森的气息，也没有哀嚎哭泣。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几棵上了年头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将大门笼罩在一片宁静的绿荫之下。
门口的牌子上，“江城殡仪馆”六个黑色的宋体字，在晨光中显得庄重而肃穆。
他能看到有穿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和神情哀戚的家属，安静地进出。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表情凝重，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秩序感。
周凯站在门口，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旅人，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纸钱燃烧后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
他攥紧了背包的带子，像是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然后，迈开了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不可思议的一步。
他走进了那扇通往终点，也或许是通往新生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