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捏着那张薄薄的公函草稿,纸张的棱角硌着他微微汗湿的指腹,他却感觉自己托着的是一块刚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炭。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远处的车流声,像模糊的背景音。
林正没有催促,他甚至没有再看李主任一眼,只是低头,用笔帽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笔记本上“博瑞集团”那四个字。
笃。
笃。
笃。
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李主任的心跳上。他脑海里,两尊大佛正在对撞。一边是高远,在发改委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背后更是牵着高新区这个全市最亮眼的政绩工程,关系网盘根错节。另一边是林正,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但他身后站着的,是市委书记和市长那两道模糊却威严的身影。
这是神仙打架,他一个办公室主任,就是那个最倒霉的池鱼。
帮林正办这份公函,就是把战书亲手递到高远面前,从此在五楼再无宁日,自己恐怕连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可若是不办,或是阳奉阴违地拖延,谁能保证这个年轻人不会在下一次走进书记办公室时,云淡风轻地顺口提一句“发改委内部阻力很大,办公室工作效率有待提高”?
到那时,自己恐怕就不是池鱼了,而是那只被用来儆猴的鸡,还是脱毛带血的那种。
他偷偷抬眼,再次打量林正。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急躁或威逼,平静得就像饭后在公园里散步。仿佛他递过来的,不是一道足以在发改委掀起一场八级地震的催命符,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工作简报。
正是这份超乎年龄的平静,让李主任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衣。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得罪高远,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高远当成需要平等博弈的对手。
就在李主任的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不堪重负时,林正终于停下了敲击笔帽的动作。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李主任,语气平淡地开口了:“李主任,这件事,按规定办就行。我相信,我们发改委是个讲规矩的地方。”
一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压在了李主任摇摆不定的天平上。
“讲规矩”,这三个字,既是台阶,也是护身符。
是啊,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错。
李主任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上重新堆起那职业化的笑容,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郑重地放进自己上衣的内侧口袋,动作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林主任您放心,办公室一定尽快处理,保证符合程序。”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过身,快步走出了503办公室。那背影,带着几分仓皇,几分决绝。
林正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他知道,从李主任选择“按规矩办”的那一刻起,自己在这栋大楼里布下的第一颗棋子,算是落稳了。
这张公函,能不能要来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像一块探路的石头,精准地投进了发改委这潭深水里。它会惊动某些鱼,也会让另一些鱼,看清楚风向。
李主任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连喘了几口粗气。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它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他没有耽搁,立刻叫来自己最心腹的副手,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办事牢靠的年轻人。
“小王,把这份文件,用委办的正式格式打印出来。”李主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措辞要严谨,每一个字都不能错。然后,盖上办公室的公章。”
小王接过那张草稿,只扫了一眼,瞳孔就是一缩,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快,一份格式标准、措辞严厉的红头文件就摆在了李主任面前。他亲自检查了一遍,然后盖上了那枚代表着发改委办公室权力的印章。印泥的红色,在他看来,竟有几分血色。
他将公函装进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用胶水仔细封好,在封口处又盖了一次章。
“你亲自去一趟高新区管委会。”他把档案袋递给小王,郑重其事地交代,“直接送到他们办公室,让对方签收,把回执拿回来。记住,不要通过机要交换,你亲自去。”
整个过程,他没有向任何人汇报,尤其是没有向发改委一把手周主任汇报。他很清楚,这种时候,知道的人越少,自己越安全。周主任要是问起来,自己就一句“按林副主任指示,依规办理”,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503办公室的动静,早已通过各种无形的渠道,在五楼乃至整栋大楼里传开了。
当小王拿着那个显眼的牛皮纸档案袋离开大楼时,无数双眼睛在百叶窗后、在门缝里、在茶水间的角落里,目送着他。
“听说了吗?那个林副主任,直接发函要查高新区的账了!”
“我的天,他这是要干什么?高新区可是高副主任的自留地啊!”
“领导小组没他的名,他这是不服气,要另起炉灶啊!这年轻人,火气就是大。”
“嘘……小声点!我刚看李主任从他办公室出来,脸色煞白,跟丢了魂似的。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
议论声像水下的暗流,在各个办公室的角落里涌动。之前那些看热闹、看笑话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惊疑和不解。所有人都觉得,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高远的办公室里,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砰!”
一只上好的紫砂茶杯,被他狠狠地砸在了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得到处都是。秘书站在一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点。
“他敢!”高远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就在十分钟前,他在高新区管委会的“朋友”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发改委办公室的人,亲自送来了一份公函,指名道姓要调阅管委会成立以来,所有关于土地出让、项目审批的会议纪要,以及所有招商引资的原始协议。
高远想过林正会反击,但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击会如此直接,如此狠辣,如此……不讲武德!
不吵不闹,不拉帮结派,甚至连个状都不去告。直接绕开了发改委内部所有的层级,绕开了那个没有他名字的领导小组,然后高高举起“配合市委战略规划”这面谁也无法反驳的大旗,一刀就朝着自己的心窝子捅了过来。
这不是调查,这是宣战!
他瞬间就明白了林正的意图。高新区那些档案,尤其是和博瑞集团有关的协议,是绝对不能见光的。里面藏着太多低价拿地、违规变更用地性质、承诺投资不到位的猫腻。一旦被翻出来,别说他这个副主任,恐怕整个高新区管委会都要塌方。
这个林正,不是愣头青,他是一条毒蛇!一条懂得如何从最致命的七寸下口的毒蛇!
高远在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引以为傲的经验和人脉,在林正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面前,竟然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直接阻止公函?不行,那等于告诉所有人,他心虚了。
找周主任告状?更不行,林正的理由是“配合市委”,周主任也只能和稀泥。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最后落在了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上。眼神瞬间变得阴鸷而决绝。常规的手段对付不了他,那就只能用非常规的手段了。
他一把抓起电话,手指在号码盘上用力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边传来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
“喂?”
“老黄吗?是我,高远。”高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有件事,你现在立刻去办,必须办得天衣无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问道:“高主任,什么事这么急?”
“发改委这边,有个不懂事的小年轻,发了份公函,要调阅你们管委会的档案。”高远盯着窗外,眼神冰冷,“尤其是和博瑞集团有关的那些协议和会议纪要,一份、一个字,都不能流出去!”
“这……高主任,发改委的公函,我们不好直接顶回去吧?”对方显得有些为难。
高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容。
“谁让你们顶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就说……你们档案室的线路老化,昨晚不小心走了水,喷淋系统启动,把最近几年的关键档案都给泡了。现在正在全力抢救,一团乱麻,谁来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