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南站起身,轻轻拉开窗户的一角,寂静的院落,与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与小高炉相关的夜间施工的微弱声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是宁静,一边是喧嚣;一边是家,一边是“战场”。
他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抱怨和忧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只能面对。
他暗暗告诫自己,谨慎,一定要加倍谨慎,在积极执行上级指示的同时,必须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影响力,在关键环节上把把关,减少可能出现的失误和损失。
哪怕只能起到一点点微小的作用,也比盲目跟风要好。
这或许是他这个新晋副局长,在当前形势下,唯一能坚守的底线和所能做的、最实际的努力了。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外面传来李芹的声音:“老韩,还不睡啊?热水给你打好了,泡泡脚解解乏。”
韩江南收回思绪,脸上的凝重迅速敛去,换上了平常那种温和而略显疲惫的神情,应了一声:“就来。”
…
…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韩东就准时醒了,身边,王红英还睡着,呼吸均匀。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洗漱。
清晨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昨夜晚睡带来的些许困倦一扫而空。
推开家门,楼道里还静悄悄的,下楼推出自行车,一路骑到直属队大院,门口执勤的队员看到他,立正敬礼:“韩队早!”
“早!”韩东回了个礼,走进大院。
刚到中队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赵小虎的大嗓门:“……肯定是真的,我听说后勤科那帮人,昨晚上又加班清点库存,说是要确保钢铁运输的物资供应万无一失!”
推门进去,只见赵小虎正唾沫横飞地跟宋建国和李卫红说着什么,王小川和张根生坐在一旁聊着天。
“东哥!”赵小虎看到韩东,立刻凑过来,“你听说没?处里可能要给咱们直属队加任务了!”
韩东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加什么任务,处里的正式通知还没下来,别听风就是雨。”
他语气平静,拿出茶杯,王小川已经默契地提起暖水瓶给他倒上了热水。
“不是听风就是雨!”赵小虎信誓旦旦,“现在这形势,运输量这么大,咱们中队肯定闲不下来!”
“我估摸着,不是增加押运频次,就是让我们分担一部分站区重点物资的看守任务。”
宋建国接口道:“小虎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过,任务怎么安排,上面自有考虑,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日常的执勤、训练抓好,随时准备着。”
李卫红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小川拿起一份文件:“东哥,这是我按照你的要求整理的本周执勤排班表,你看一下,另外,上周的执勤日志和装备检查记录我都整理好了。”
“好,放这儿吧。”韩东接过文件,仔细看起来。
排班表安排得满满当当,车站巡逻、重点区域值守、配合车班执行临时任务等等,一切都显得很紧凑。
“咱们开个短会。”韩东说完,几人立刻在自己位置坐好。
“处里的新精神,大家都学习了,墙报也出了。”韩东开门见山,大跃进是当前最大的政治,我们铁路公安的任务,就是保障运输安全,这一点绝不能动摇。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越是任务重、要求高,越要讲究方式方法,越要遵守规章制度,越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不能为了求快、图表现,就蛮干、胡来!”
他目光特意在赵小虎脸上停留了一下,赵小虎缩了缩脖子。
韩东继续说道:“行了,就这样,各就各位吧,小虎,你带人跟着我!”
“是!”五人齐声应道。
一大早,京城站这个连接首都与全国各地的巨大枢纽,则像一面最直接的镜子,赤裸裸地映照出“大跃进”浪潮最真实、最喧嚣的脉搏。
这里的喧嚣,不是广播里的口号,不是墙报上的决心,而是由无数具体的人、货、车、流汇聚成的,一种几乎要沸腾起来的、滚烫的忙碌。
车站的人群构成异常复杂,除了拖儿带女的普通旅客,更多的是成群结队、穿着各色工装或粗布衣服的人群。
他们大多背着厚重的行李卷,拿着各种工具,脸上带着茫然。
这都是被动员起来,奔赴各个建设工地、矿山、水利现场的队伍。
此外,还有不少穿着中山装或干部服、行色匆匆、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人,这些都是技术员或干部。
此刻的火车站,货运列车的频率高得惊人,拉着各种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显然很沉重的物资,轰鸣着驶向远方。
“好家伙,这车皮都不够用了吧?”赵小虎对着一个正在指挥装卸的铁路老职工感叹道。
老职工叼着烟卷,脸上被煤灰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叹了口气:“不够用,都快跑散架喽,人是铁,饭是钢,这车头它也得歇口气、吃口饭啊!”
“可现在这架势……唉!”老职工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话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执勤间隙,韩东在站台上短暂停留,他看到一列刚刚停稳的列车,涌下来大批面色憔悴的工人。
而另一侧,早已等候多时的另一支队伍,又争先恐后地向上挤。
站台上堆满了等待装车的木箱、麻袋,上面贴着各种标签:“支援xx钢铁厂”、“xx水库工程指挥部”。
装卸工人们喊着号子,奋力地将货物搬上搬下,一种超负荷运转的紧张感,弥漫在车站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喧嚣,不再是往日那种有序的繁忙,而是一种被某种无形力量驱赶着、近乎狂奔的躁动。
中午,众人轮流在站内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饭菜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嗓子眼冒火。
下午,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天气炎热,大家的情绪更加焦躁。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车站的人流才稍稍有所缓和。
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脱力,衣服被汗水反复浸湿又焐干,结了一层白碱,嗓子火辣辣的疼。
“今天可真是……比前几天加在一起都累!”赵小虎有气无力地说,连咋呼的力气都没了。
宋建国揉着酸痛的腰,叹了口气:“这阵势,怕是短时间消停不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