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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可我的心,却被那张粗糙草图上的寥寥数笔,点成了一片燎原的白昼。

那不是什么复杂的舆图,只是一条蜿蜒曲折、避开了所有官方驿站和关隘的线。

线的起点在蜀郡青城山深处,终点,则指向一个我只在最古老的山海异闻中见过的地名——昆仑之墟。

信上只有一句话:“羌道夜行,百里无人,疑有暗戍。”

是谁?

是谁动用了我那枚生死关头才会启用的副印,只为送来这句没头没尾的示警?

又是谁,在替我盯着那片连大秦版图都未曾触及的蛮荒之地?

我将那草图与信纸凑在烛火边,几乎是瞬间,就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但那条诡异的路线,已深深刻入我的脑海。

羌人故道,夜半行军,还有暗中戍守的兵士……这一切组合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这封信,与其说是示警,不如说是一块饵。

一块由我过去布下的暗棋,在最恰当的时机,递到我面前的饵。

它在告诉我,西边有事。

有大事。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夜无眠。

考据司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万众瞩目之时,我不能自乱阵脚。

接下来的几日,我依旧按部就班,坐镇国史馆,处理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文牍。

但我的注意力,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笼罩着咸阳宫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考据司成立的第五日,机会来了。

那日午后,轲生抱着一只沉甸甸的柳条筐走进了我的官署,神情带着一丝古怪的兴奋。

“君上,您看这是什么?”

筐里装的,竟全是烧得焦黑卷曲的竹简残片,大的不过巴掌,小的只有指甲盖,上面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混着竹木燃烧后特有的苦涩气息,呛得人眼眶发酸。

指尖触碰时,能感到残片边缘锋利如刀口,轻轻一划便留下细小血痕;而内侧仍残留着微弱的温热,仿佛刚从烈焰中挣脱出来。

“从哪来的?”我心中一动。

“太史令府后院的薪柴堆里。”轲生压低了声音,“墨鸢先生派人盯着的。昨夜太史令府中大扫除,烧了一批废弃公文,我们的人趁着后半夜天黑,从灰烬里把这些还没烧透的都给捞回来了。”

好一个墨鸢,人狠话不多,行动力永远超前。

我伸手探入筐中,指尖拂过那些焦黑的残片。

竹片温热,边缘锐利,仿佛还带着火的余温。

多数已经字迹模糊,仅剩下一些无法辨认的偏旁部首。

我让轲生将残片全部倾倒在干净的麻布上,一片片地摩挲、审视。

我的手指在无数个日夜里,早已习惯了竹简的纹理与刻痕的深浅。

即便被火烧过,那种来自刀笔的独特触感,依然存在——凹陷处微微发涩,转折处留有顿挫的震颤,像是沉默的文字在皮肤下游走。

忽然,我的指腹在一块指甲大小的竹屑上停住了。

那上面只有一个烧灼过半的字,但那熟悉的勾连与走势,让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月”。

我立刻翻找旁边的碎片,又找到一片更小的,上面是一个“氏”字的残钩。

月氏!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月氏,游牧于河西走廊的强大部族,是未来匈奴的死敌,也是打通西域的关键一环。

但在如今的秦廷档案中,关于他们的记录,除了“边塞袭扰”的军报,绝不该有其他内容。

除非……有人在私下里,记录了被嬴政严令禁止的、与六国之外势力的外交接触!

太史令!

他不仅在朝堂上与我作对,暗地里,竟还在记录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秘闻”!

“召集巡行院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学童,立刻到此!”我当机立断,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轲生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后,一群稚气未脱的孩童被带到我的面前。

他们看着满地的碎竹片,眼中满是好奇。

“今日,我们不上经义课,也不学算术。”我指着地上的残片,对他们说道,“你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不用去辨认上面的字,只需用你们的眼睛去看,用你们的手去感觉。哪两块的纹理能够延续,哪两块的断口可以吻合,哪两块的焦痕像是同一团火烧出来的,就把它们放在一起。”

我教给他们的,并非是传统的考据学问,而是一种更接近现代刑侦的“残简缀合术”。

不依赖于文字,而是训练他们对物理痕迹的直觉与眼力。

我又立刻传信给墨鸢:“急需放大镜具,以无色水晶磨制,镜面需凸,越大越好。另,设法制作可调整角度的光源,我要用斜光照射法,看清竹片上最细微的刻痕。”

墨家子弟的效率是惊人的。

不过一日,数套精巧的铜架水晶放大镜便送到了考据司。

整整三日,我的官署变成了最奇特的学堂。

孩子们不分昼夜,趴在巨大的麻布上,像是在玩一场世上最复杂的拼图游戏。

清晨时分,屋外传来远处市集的叫卖声与鸡鸣,室内则回荡着清脆的竹片碰撞声,叮当轻响,宛如雨打枯荷。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映在放大镜下,每一片残简都泛起琥珀般的光泽,细微的刻痕在光影中浮凸如河床沟壑。

深夜,烛泪堆积,孩子们困倦地揉着眼睛,指尖却仍执着地摸索着断口,偶尔一声低呼:“接上了!”便引来一阵小小的欢呼。

第三日黄昏,一名最年幼的学员,举着两片被他用米浆小心粘合在一起的竹简,跑到了我的面前。

在水晶放大镜与斜照烛光的双重作用下,一行几乎被烧成炭色的模糊字迹,奇迹般地显现了出来。

“……月氏使欲借道乌孙,献驼三千,求铁器……”

我只觉耳中一片轰鸣,满室的嘈杂瞬间远去。

月氏遣使,不是向大秦,而是向乌孙借道?

献上三千骆驼的重礼,只为求购铁器?

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买卖!

我立刻将所有学童遣散,锁上了官署大门,将这句关键的话语连同那张蜀郡来的草图,一同摊在案上。

一个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推论,在我脑中成形:这不是一桩旧事,而是正在发生的事!

月氏若真心想与大秦通商,为何要绕开官方渠道,走乌孙的门路?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来不了!

他们通往大秦的必经之路,河西走廊,已经被更强大的势力彻底封锁!

匈奴!

只有冒顿单于麾下正在急速扩张的匈奴铁骑,才有这个实力!

我立刻召来李斯,将我的推论和盘托出。

这位大秦丞相,在听完我的叙述后,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无比的神色。

他盯着那句拼凑出的话语,沉吟良久:“若此事属实,则意味着西域诸国,已然有了离心之势。匈奴之患,恐比我们预想的更早、更烈!”

“臣已命御史大夫立案查办,太史令即日起停职待勘。”李斯补了一句,目光冷峻,“以太史令之罪,换西域经略之机,君上此番,一石二鸟。”

我心中微定。伏笔落地,权斗之局已启。

“官使易遭猜忌,军行必启边衅。”我在心中默念,“唯有民间商旅,可穿行于大国夹缝而不惊。而红薯耐旱、铁锄省力,正是改变西域农耕格局的‘软兵器’。”

于是,在奏疏的末尾,我大胆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渗透策略:“以商掩使,以民代官”。

派遣由巡行院优等生组成的“信风使团”,伪装成贩卖盐、铁、茶的商队,携带红薯种、新式铁锄等足以改变当地民生的“奇货”西行。

不求朝见国王,不求缔结盟约,只求沿途建立“义仓”,用粮食和技术,换取最真实的情报与民心。

嬴政阅毕奏疏,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的车驾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国史馆门前。

他遣散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进了我那间还残留着焦糊味的官署。

他没有看那些奏报,也没有问太史令的罪责,只是将一枚造型奇异的铜符,放在了我的桌上。

那铜符非虎非龙,铸成一只引颈长啸的苍狼之形,背部刻着古老的云纹,充满了草原的苍凉气息。

“这是朕登基前,母后族人秘密交予的‘阴山盟印’。”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它属于一个早已消失在史册中的游牧部族,据传,他们是草原上最早的王者。你说的那条避开关隘的隐径,正是史籍记载中,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炽热:“姜月见,你从一捧灰烬里,为朕翻出了一句话。可朕,却从你这句话里,看见了一条通往西方的血路。”(最近刚看了个视频,说秦始皇但是不知道世界上有欧洲的,如果知道,世界上将少了很多小语种)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那枚“阴山盟印”上,一字一顿。

“去吧。让那些不敢署名的竹片,继续对朕说话。”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仅得到了他的许可,更得到了他最深层次的、属于帝王血脉的秘密。

七日后,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商队”悄然离开了咸阳。

他们的马车上没有旌旗,只有装满了盐巴、茶叶和铁器的货箱。

而在货箱的夹层里,藏着足够开垦百亩土地的红薯种。

队伍的领头人,正是轲生。

每一个成员,都来自我的巡行院,他们的腰间,除了防身的短剑,还揣着一本由我亲手设计的、用加厚麻纸装订的空白《行记册》。

我给他们的唯一规定是:每日必须记录所见所闻。

从山川地貌、城郭兵力,到民俗风情、物价涨落,哪怕只是路边一个妇人的发式,或是夜晚某个村落的犬吠频率,都必须记下。

我站在咸阳的城楼之上,目送着那支小小的车队,汇入西行的滚滚烟尘,直至消失在天际。

晨风吹动我的衣袍,带来远处渭水湿润的气息,而脚下砖石冰冷坚硬,仿佛提醒我:此去万里,再无归途。

墨鸢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低声问道:“丝路漫漫,黄沙无情。若他们……都死了呢?”

我握紧了冰冷的城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就把他们的最后一行字,也一笔一划,刻进我大秦的史书里。”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般的回响,“这片沉默了太久的土地,是时候,该听见我大秦将士的脚步声了。”

车队远去,咸阳城依旧繁华。

考据司的成功让我声望日隆,嬴政的默许更让我行事再无掤肘。

我以为,在西方的消息传回之前,我将迎来一段难得的平静。

然而,就在信风使团出发的次日清晨,一队甲胄鲜明的宗正府卫士,便堵在了国史馆的门前。

为首的宗正丞手持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当着所有官吏的面,高声宣读起来:

“……姜月见,身为考据司首卿,竟擅自遣使出境,勾连胡商,动摇国本!今奉宗正令,即刻褫夺其节杖,闭门思过!”

我立于阶前,袖中双拳紧握,面上却不动声色。

“敢问丞,可有陛下亲批?”

那宗正丞一滞,终究未出示玺印。

我踏前一步,声震廊庑:“无诏之令,也配叫停天子钦命的西域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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