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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泥土与腐叶混合的气息,在《削爵令》推行后的两个月里,愈发浓郁,几乎成了咸阳城一种全新的底味。

它压过了权贵府邸的熏香,盖过了市井的喧嚣,无声无息地渗入大秦帝国的每一个毛孔——潮湿而沉重,像一层看不见的苔藓爬上了宫墙砖缝,又顺着风钻进人的鼻腔,带着微腥的甜意,仿佛旧日秩序正在悄然溃烂。

旧秩序的腐烂比我想象得更快,而新种子的破土,则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野蛮生长。

这日午后,苏禾自巡行院归来,脚步比平日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没有立即禀报政务,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麻布,轻轻放在案上,如同放下一件易碎之物。

“大司成,这是巡行院新辑的‘风闻录’。只是其中所载……苏禾不敢擅自归类。”她的声音低缓,指尖微微发颤,像是触碰到了某种不该由文书承载的东西。

我伸手展开那幅粗麻布,墨迹斑驳却清晰可辨。

起初,目光还停留在审阅公文的冷静之中,可随着一行行字句滑过眼底,耳畔竟似响起了田埂上的歌谣、市井中的笑语、妇人们围坐时压低的议论——

“陇西民谣:姜娘子,种地薯,一亩能收两大箩。”

那调子粗犷高亢,仿佛能听见黄土坡上铁锄翻土的闷响,阳光晒在背上火辣辣的疼,而篮子里沉甸甸的地薯正散发着泥土与淀粉交融的清香。

“南郡市井语:莫吵咧,听我讲,咱们姜娘子说了,娃儿不读书,长大没出息!”

话音未落,我仿佛看见街头巷尾,一个裹着青布头巾的妇人叉腰站着,嗓门洪亮,手中竹帚点地,周围一圈孩子仰头听着,远处学堂传来稚嫩的诵读声,混着油锅煎饼的焦香扑鼻而来。

“河东屯田区妇人语:你家那口子还打你?告到县衙去,姜娘子给咱们撑腰!”

这话出口如刀,斩断了多少年积压的呜咽。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妇人握紧拳头时掌心的汗湿与痛楚,以及说罢之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像暗夜里突然擦燃的一星火。

麻布上,我的官爵“大司成”、“赤壤君”被提及的次数寥寥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亲切,也更普及的称呼——姜娘子。

苏禾指着其中一处记录,低声道:“最奇特的在此处。西域都护府初设的屯田点,有新去的工科女学生,主持修建坎儿井。当地妇人不懂官职,见她是个女子,便学着关中传来的叫法,称她‘张娘子’。还有随军的女医,被唤作‘刘娘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奔赴四方的学生,临行前总会悄悄抄下几句我在课堂上的叮嘱,夹在包袱里带走。

她们管这叫“姜娘子语录本”。

正是这些不成文的手抄本,像种子一样撒向了帝国的边陲,在驼铃摇晃的驿道上,在篝火映照的营帐中,在渠水潺潺的田埂旁,被人低声传诵。

我起初觉得好笑,仿佛听见了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误会。

可笑着笑着,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雷鸣般的震动,从心底猛然冲上头顶。

指尖触到麻布的粗糙纹理,竟微微发烫,仿佛那布本身也在呼吸,在跳动。

这不是误会。

这是民间自发赋予我,以及所有走出家门、掌握一技之长的女性的,一种全新的“合法性”。

一种超越了官爵、血缘,根植于泥土,充满了烟火气的母性权威。

“娘子”,在秦时,多是对妻子的称呼。

可如今,它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传授知识的先生、带来丰收的能人、保护弱小的依靠。

她们在谈论“姜娘子”时,就如同在谈论自家一位极有本事、值得信赖的姑姑或姐姐。

那语气里没有敬畏的距离,只有亲昵的信任,像冬夜围炉时递来的一碗热汤,温热直抵肺腑。

我久久望着那行字,指尖微微发烫。

殿外忽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廊下侍卫尚未通传,帷幕已被掀开。

李斯快步走入,连官帽都有些歪斜,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忧虑:“大司成!民间之事,您可听说了?”

“丞相是指‘姜娘子’么?”我淡然反问。

“正是!”李斯压低了声音,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女子干政,本就是悬于顶上的利剑,全赖陛下乾纲独断,方能安然无事。如今,天下女子竟以您为尊,言必称‘姜娘子’,这……这与结党何异?若有心人稍加挑拨,便是‘姜党’祸国之兆!届时,群臣攻讦,宗室发难,您将置于何地?陛下又将置于何地?”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若放任不管……民心归附于一人,亦非帝王所愿。”

他的目光忽然闪动了一下,“但说来奇怪,近来各县上报的粮产增额、学童入学率,皆前所未有地上升。难道……真是因了这‘姜娘子’三字?”

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我刚刚燃起的心火上。

可我知道,他不是敌人,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务实的政治家,看到了这股新生力量背后最直接的政治风险。

我摇了摇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稷下学宫的方向。

晚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一声颤音。

“丞相,他们怕的不是我,甚至不是一个所谓的‘姜党’。”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怕的,是田间地头的妇人,也能头头是道地讨论轮作法;是工坊里的女子,也能拿起规尺设计图纸;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发现自己原来不只是男人的附庸,她们的双手,她们的头脑,同样能定乾坤,能挣饭吃,能赢得尊重!”

“这……”李斯被我的话噎住,他想反驳,却发现我所说的,正是那股潜流的本质。

“堵不如疏。”我一字一句道,“这股力量,若压制,必成祸端。若引导,则是我大秦开创万世基业的另一条腿。”

当夜,我召来了墨鸢。

这位墨家传人走进来时,脚步比往常慢了半拍。

她一向整洁的袖口竟沾着几点湿泥,像是刚从工地回来未来得及擦拭。

她没等我开口,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用陶土烧制的滤瓮模型,递给我,“这是工科二年级女学生的课业。她们自己组队,勘测了咸阳南郊的水质,改良了您的图纸,让滤水速度提升了半成。”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我教了她们三年,头一年,她们不敢抬头看我。第二年,她们敢小声提问。如今……如今她们竟敢在结业时问我:‘先生,将来我们带队修渠筑堰,别人……能不能也叫我们一声娘子?’”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无数双怯生生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睛。

她们站在烈日下的沟渠边,手握铁锹,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土里,瞬间蒸腾成一缕白烟。

我伸出手,紧紧握住墨鸢那双因常年摆弄工具而布满薄茧的手,那双手冰冷,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指节处还残留着陶土的颗粒感。

“能。”我的声音无比坚定,“不仅能,而且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听见。要让‘娘子’这个称呼,和‘先生’一样,成为一种荣耀。”

我没有去理会朝堂上那些隐晦的弹劾和流言,更没有去压制民间的传唱。

我反其道而行之。

我命轲生,率领巡行院的学生,深入田间地头,将那些“姜娘子语录”——“姜娘子说粪能变粮”、“姜娘子讲孩子必须上学”、“姜娘子教咱们织布要通风”——这些最朴素、最实用的俚语,原封不动地收集起来。

然后,我亲自审定,编成一本薄薄的《民声集》,用最便宜的木牍刻印,下发至帝国每一个郡县的亭长、里正手中。

我没有冠以任何说教的口吻,卷首只有一句话:“民之所言,国之所向。”

更让我意外的是,在南郡,竟有村妇自发组织起了“姜娘子会”。

每逢朔望之日,她们便聚集在村里的晒谷场上,不拜鬼神,不求苍天,只是围坐在一起,交流这个月种薯的心得,分享谁家的孩子在学堂背会了九九表,讨论如何用石灰水给猪圈消毒。

我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带着浓重乡音,笑声爽朗,手掌拍在膝头发出“啪啪”的响;能闻到晒场上稻草被阳光烘烤出的干燥香气,混着妇女们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能看到她们粗糙的手指比划着耕作间距,眼神明亮如星。

她们的口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听姜娘子话,过好日子!”

消息传到咸阳宫时,已是三更。

赵高捧着一封紧急奏牍,跪在章台宫外良久,直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嬴政正对着一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出神。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映得那双眼睛如同寒潭般幽邃。

那上面,西域的轮廓已经被标记得越发清晰。

他听完赵高的禀报,久久没有说话。

章台宫内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偶尔有灯花炸裂,溅出一点火星。

许久,他忽然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猜忌,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探究。

“若朕今日下诏,正式册封你为‘辅政夫人’,赐金印紫绶,总领天下农政、教化、工务三司,你意下如何?”

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陛下!万万不可!”

宣太后摄政四十余年,临终却被谤为“牝鸡司晨”。

权力一旦贴上性别标签,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辅政夫人”?

这四个字,比“妖女祸国”还要致命百倍!

一旦加身,我立刻就会成为所有旧势力的靶心,成为他们攻击嬴政最锋利的武器。

“此号一立,我必成众矢之的,非但无益于事,反而会激化朝野,让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嬴政静静地凝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深处。

“可若不立,”他缓缓说道,声音沉稳如山,“她们的声音,就永远只能是田间地头的‘姜娘子’,上不得台面,入不了国典。朕要的,不是一群在背后悄悄念着你好的人,朕要的,是让她们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告诉所有人,女子亦可为国之栋梁。”

他看懂了我的意图,并且,想用他的方式,给我一把最强的剑。

最终,我们达成了妥协。

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自咸阳发出,昭告天下:

赤壤君姜月见,辅政有功,加食邑三千户,仪同三公,特许“参议军国重务”。

诏令的后半段,才是真正的惊雷:

“……凡我大秦女子,通农工、精医算、善教化者,皆可入官学、进稷下,考核优异者,可为教习、可为吏。其称谓,概以‘娘子’尊之,以示敬。”

这一道诏令,没有给我那个最危险的封号,却给了天下所有“姜娘子”一个最坚实的身份。

它将民间的自发称谓,变成了国家的正式认可。

当夜,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送来的内侍只说是宫门戍卒在门缝里发现的。

展开来,那不是竹简,也不是丝绢,而是一块粗糙的、带着汗渍的麻布。

上面用黑乎乎的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俺婆姨以前只会哭穷骂娃,现在天天把‘姜娘子说要轮作’挂嘴边。她不认字,但我认。我想让她也上学,行不?”

落款只有六个字:“陇西,一个农夫。”

我拿着那块粗布,久久不能言。

指尖摩挲着那未干尽的炭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写字时的迟疑与决心,那布上的汗渍微微发黏,像是从远方跋涉而来。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洒在地面上,一片银白。

我仿佛看见,在那月光照耀下的广袤土地上,在每一个村庄,每一个田埂,每一个工坊,正有千千万万个“姜娘子”在悄然生长。

她们不是我,却又都是我。

这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唤,汇聚成的力量,比嬴政赐予的任何封号,都要重上千百倍。

帝国这架巨大的战车,终于装上了另一只轮子,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轰然向前。

只是,驱动这架战车耗费的心力,也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章台宫的灯火,夜夜亮至四更天,堆积如山的文书奏报,从关中、从楚地、从百越、从西域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那里的烛火,似乎比咸阳任何一个地方的,都燃烧得更急,也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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