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的墨迹仿佛还带着油印的余温,紧贴着他的胸口。林秋没有立刻回家,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绕路,来到了那座他生活了六年、却只留下痛苦烙印的小学校园。
放学铃早已响过,喧闹的人潮早已散尽。夕阳西垂,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血红。金色的余晖懒洋洋地铺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给沙坑、单杠、篮球架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偌大的校园,寂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旗杆的轻微呜咽声。
他独自一人,站在操场中央。脚下是熟悉的、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坚实的土地。这里,他曾被推搡,被追逐,被按在地上;那里,他曾孤零零地看着别人游戏;远处那个墙角,他曾被逼着喝下污水;更衣室旁边,他曾被扒下裤子承受极致的羞辱……
每一寸土地,都像一盘巨大的录音带,只要踩上去,就能播放出屈辱的回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王大壮那伙人嚣张的气味,夹杂着拖把桶的馊臭和他自己眼泪的咸涩。
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怀念。那双曾经盛满恐惧和泪水、后来又变得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却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那栋在夕阳下拉出长长阴影的教学楼。红色的砖墙在血色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郁,一扇扇窗户像无数只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那里,有他坐过的教室,有他告状无门的办公室,有他遭受每一次欺凌的角落。
他静静地望着,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熟悉的窗口,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不是告别母校,而是告别那个曾经在这里挣扎、哭泣、祈求、最终绝望的、软弱的自己。
那个会因为一块橡皮被抢而委屈的林秋,死了。
那个会因被起外号而偷偷哭泣的林秋,死了。
那个会向老师家长求助的林秋,死了。
那个在厕所隔间里瑟瑟发抖的林秋,死了。
那个被踩碎了玩具车、被灌了污水、被打断了肋骨的林秋,也死了。
所有的恐惧、委屈、无助、天真……都随着这六年的时光,被埋葬在这片浸透了他血泪的土地之下。
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极长极长,扭曲地投射在空旷的操场上,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瘦削而坚定的幽灵。
他感到胸口那本硬壳笔记本的硬角硌着他,那支能书写隐形墨水的钢笔冰凉的触感贴着他的皮肤。锁在抽屉深处的破碎玩具车,肋骨上隐约的钝痛,还有心底那份用仇恨淬炼出的名单……这些,是他从这片废墟里带走的全部。是祭品,也是武器。
眼神中,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痕迹,彻底消散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冰冷、坚硬、充满毁灭性的力量。那不是希望,而是比绝望更可怕的——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教学楼,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座与己无关的、遥远的墓碑。
然后,他毅然转过身。
不再回头。
面向校门外那片被夕阳染得如同泼了血一般、绚烂而狰狞的天空,他抬起脚,稳稳地、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蝼蚁的时代,结束了。
某种东西,正在那沉默的、看似单薄的躯壳之下,剥去了所有软弱和幻想的茧,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