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学堂的考试终于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古先生拂袖而去,留下满堂心思各异的白家子弟。
白瑶光在一群簇拥着她的姐妹和奉承者中间,犹如众星捧月般谈笑风生地走出学堂,眼角余光都未曾扫向角落一眼。
白芷薇紧随其后,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方才刁难白昭月的举动为她赢得了无上荣光。
白昭月默默收拾好笔墨书卷,落在最后,低垂着眼帘,纤细的手指平稳地将一支支毛笔收入匣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她能感受到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自己,夹杂着轻蔑、同情或是纯粹看热闹的意味。
她早已习惯,只是将周身气息收敛得更加沉静,加快手上动作,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学堂外的回廊拐角处,白承宇并未立刻离开。
他身为二房嫡子,又是白家孙辈中的嫡长孙,按理地位尊崇,但因大房有“天命凤女”白瑶光,其父白景渊又是长子,两房明争暗斗多年,
他这位正经嫡孙的处境反而有些微妙。他方才坐在靠前的位置,将后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白芷薇——他那个同父异母、因生母是曹氏陪嫁丫鬟早逝而自幼怯懦、如今却只知道攀附大房的庶妹——
是如何故意将昭月推到人前,也看到了昭月那看似紧张平庸、挑不出错却也毫无亮点的应对。
他浓黑的眉头微微蹙起。白家三房,长房大伯白景渊掌丹砂工坊,其女白瑶光风头无两;
他们二房,父亲白景舟掌三江货栈与家族账目,他是嫡子,下面只有一个庶妹白芷薇;
而三叔白景然夫妇早逝,只留下昭月这么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处境最为艰难。
他对早逝的三叔尚有印象,那是个温和儒雅、醉心医术、与世无争的男子,却落得个意外失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三婶叶姝,那位眉宇间带着异域风情的美丽女子,据说精通草药,却也郁郁而终。
留下昭月,在这势利的深宅中孤苦伶仃,受尽冷眼。
方才她那番“平庸”的表演,或许能骗过那些只想看她笑话的人,但他却隐约觉得,这个看似怯懦的堂妹,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同于表面的澄澈与镇定。
那并非愚钝,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收敛。
见她低着头,抱着书卷匆匆从回廊另一头走来,像一株试图融入墙影的含羞草,白承宇心中一动。
他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一本看似寻常的蓝皮线装书《北靖风物志略》,书页间仔细夹着几张折好的银票。
他状似无意地快步向前走去,在与白昭月即将擦肩而过时,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那本书便“啪”地一声,
轻轻掉落在她脚前的青石板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察觉。
白承宇脚步未停,仿佛全然未觉自己遗落了东西,目光平视前方,径直加快步伐拐过前方的月亮门,不见了踪影。
白昭月被脚边突然出现的书本挡住了去路,停下脚步。她疑惑地低头看去,那是一本《北靖风物志略》。
她认得这本书,似乎是学堂书阁里的藏书,并非什么珍本孤籍。
她蹲下身,素白的手指拾起书本。书页在拾起时自然散开,里面赫然露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张纸——那绝非书签,而是面额不小的银票!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飞快地合上书页,警惕地四下张望。
回廊前后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并无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她立刻明白了。
这绝非无意遗漏!在这白府之中,会以这种隐蔽方式,向她这个无人问津的孤女施以援手,且能拿到书院藏书、除了那位同样处境微妙却心怀善意的二房堂兄白承宇,再无他人。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捏紧了书脊。
银票!她太需要这个了。
叶嬷嬷年纪大了,青禾还小,芷兰院每月的份例被吴氏克扣得所剩无几,时常捉襟见肘。
有了这些钱,至少能让她们主仆三人日子宽裕些,能添置些过冬的棉衣,能买些好一点的药材,甚至…
能为自己积攒一点点微薄的、或许能用于未来的底气。
可是…能收吗?
白昭月犹豫了。接受这份馈赠,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万一被人发现,会给承宇哥哥带来麻烦吗?
大房和二房关系紧张,二婶曹氏又对这个嫡子看得极重,对掌管中馈的吴氏更是嫉恨。
若是被她们知道承宇私下接济她,难免不会借题发挥,攻击二房,指责他吃里扒外。
而且,承了这份情,便意味着一种无声的牵扯,她一向力求置身事外,不愿与任何一方有过深的瓜葛,生怕卷入更可怕的漩涡。
一股复杂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周遭的冷漠和孤寂。在这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冰冷彻骨的白家大宅里,
终究还是有一丝微弱的善意,穿透重重阴霾和算计,悄然递到她的手中。
她再次迅速扫视四周,秋日阳光透过廊柱,落下斑驳光影,周遭依旧空无一人。
她不再犹豫,极快地将那几张银票从书中取出,触感微凉,却仿佛带着温度。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塞进自己衣袖内侧一个缝制隐蔽的暗袋里。
然后,她拿着那本已然空了的《北靖风物志略》,深吸一口气,步履如常地继续向芷兰院走去,
只是宽大袖摆下的手,微微握紧,心跳,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回到芷兰院,她并未立刻将银票之事告诉叶嬷嬷和青禾。
不是不信任,而是知道知道的人越少,对承宇哥哥、对她们三人都越安全。
她只将那本书放在枕边,这份人情,她默默记下了。
次日清晨,白昭月照例去给祖母请安回来的路上,恰好在小花园的卵石小径上遇见了白承宇。
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是一早去了书斋或田间,一身半旧的青衫,还带着些许清晨的寒露气息。
两人迎面相遇,小径狭窄,避无可避。
白昭月停下脚步,垂下眼帘,依礼微微屈膝,声音细软柔和,与平日并无二致:“大哥哥。”
白承宇也停下脚步,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和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语气温和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二妹妹。”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任何提及昨日之事。空气有片刻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只是在目光即将错开的刹那,白昭月的眼帘极快地抬了一下,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对上他的,
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致意了一下,眼神中飞快地传递出一丝感激与“已收到”的安然讯息。
白承宇的目光在她那双沉静却带着谨慎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表情,
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只是唇角似乎极其微小的柔和了一下,也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只是兄长对妹妹最寻常不过的回应。
“妹妹这是刚给祖母请安回来?”他自然地寻了个话头,声音平稳,打破沉默。
“是。”白昭月低声应道,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清晨露重,风凉,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白承宇温和地嘱咐道,侧身让开了道路。
“谢哥哥关心。”白昭月再次微微一福,低着头,抱着手臂,从他身边安静地走过。
两人交错而过,再无交流,仿佛只是家族中一对再寻常不过、关系疏淡的堂兄妹的一次最普通的偶然相遇。
但有些无声的善意与默契,已在悄然间完成。
他知道了她的感激与接受,她也感受到了他那份不便言说、却沉重温暖的关怀。
白承宇继续向前走去,心中却松快了些许。
能帮到那个孤苦无依的堂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让他在这令人压抑的家族纷争中,感到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而白昭月感受着袖中那叠银票踏实的存在,想着枕下那本详实的风物志,
一直微凉的心底,似乎也被这抹无声的、来自陌生亲人的微光,稍稍熨烫,温暖了几分。
前路依旧迷茫坎坷,但至少此刻,她并非完全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