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松月楼的四辆马车已泊在山门外。龙志炼立在车前,仰头望了眼被雾霭笼罩的药庐——那是陈家祖宅旁的山坳,外公陈敬之当年在此种下三百味药材,说是“医者当与草木同气”。
“志炼哥,”苏阿月掀开车帘,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梅姐姐熬了茯苓膏,说路上饿了吃。”她发间别着朵半开的桂,沾着夜露,清芬扑鼻。
龙志炼接过包裹,指尖触到布角的针脚——是梅清欢惯常的并蒂莲纹。自从那夜魏无妄中蛊,这姑娘便总在他眼前晃,不是递药就是送点心,倒像要把从前在药庐里受的委屈,都揉进这人间烟火里。
“阿月,去叫陈姑娘。”他转身时,腰间守暖剑与青锋剑鞘相碰,发出清越的金铁声。这两柄剑,一柄是外公陈敬之传下的“守暖”,剑身鎏金,刻着《黄帝内经》;一柄是魏无妄赠的“青锋”,吹毛断发,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刻青锋未出,守暖已暖,倒应了外公常说的“剑者,仁心所铸”。
陈婉从车内出来时,裹着件月白狐裘。她昨夜替蓝九儿驱蛊,耗损了些元气,面色虽仍苍白,眉梢却添了几分生气。蓝九儿跟在她身后,换了身青布衫,腕间系着陈婉送的银铃,走一步叮铃一声,倒比从前持蛇形令牌时的阴鸷,多了几分清润。
“魏老呢?”龙志炼问。
“留了张字条。”梅清欢从车里探出头,鬓角沾着草屑,“说义庄的红漆棺里,司徒空的尸首藏着半卷《青囊经》,让我看着阿婉,莫要她再操心。”
龙志炼皱了皱眉。魏无妄素日谨慎,连药罐都要亲自看顾,昨日中蛊后竟留字条让他们自行行动,怕是怕他们担心。他回头看了眼蓝九儿,见她正垂眸拨弄银铃,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便放缓了语气:“路上若觉得冷,便靠阿婉近些。”
药庐藏在两峰之间,石径蜿蜒如蛇,两旁尽是百年老药。龙志炼走在前头,用守暖剑拨开带露的野菊,忽闻一阵清苦的药香——是外公种的“九死还魂草”,只长在阴湿处,能起死回生。
“志炼哥,你看!”苏阿月指着石崖下,几株朱红的植株在雾里若隐若现,“那是‘血竭花’,我去年跟梅姐姐学认药,总记不住它的名字。”
陈婉驻足望去,目光温柔:“你外公当年教你认药,可没少让你吃亏。”她轻声道,“那年你偷摘曼陀罗花熬汤,结果醉了三天,他把《本草纲目》抄了十遍。”
龙志炼耳尖发热。他十二岁那年,确实在药庐里闯过大祸。那时外公病重,他听人说曼陀罗能治咳血,便偷偷采了花熬给外公喝,不想药性太烈,反让老人家咳得更凶。外公醒后没骂他,只让他把《本草经集注》抄了百遍,末了还说:“医者用药,当如用兵,知其性方能驭其毒。”
“到了。”蓝九儿忽然轻声道。
转过石屏,药庐的青瓦门檐便露了出来。门环是两个交颈的鹤,镀着铜绿,却仍能看出当年雕刻的精致。龙志炼伸手推门,却觉门后有阻力,似是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且慢。”陈婉上前,指尖按在门环上,“这是我外公设的‘草木锁’。”她取出腰间的翡翠扳指,在门环上轻轻一叩,只听“咔嗒”一声,门内传来机械转动的闷响。
门开了。
药庐内光线昏暗,却满是岁月的痕迹。正厅中央摆着张乌木药案,案上堆着一摞医书,最上面那本《治心策》,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桂叶——正是前日在松月楼陈婉膝头的那一片。案旁立着个一人高的药柜,上百个抽屉漆色斑驳,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字迹苍劲,正是陈敬之的手书。
“志炼,去东厢。”陈婉指着廊下,“你外公说,重要的东西都收在东厢第三格。”
龙志炼应了,提剑往东厢走。东厢的窗户用旧纱蒙着,透进的光里浮动着药尘。他推开第三格抽屉,里面躺着个檀木匣,匣上刻着“陈氏秘辛”四字,锁孔里插着半枚钥匙——与魏无妄那串钥匙中的一枚,正好吻合。
“梅姑娘,取魏老的钥匙。”龙志炼转身时,忽觉后颈一凉。
寒光闪过!
他反手挥剑,守暖剑的金芒扫过,只听“当啷”一声,一支淬毒的弩箭被格落在地。与此同时,药庐各处传来动静——西厢窗棂被撞开,三个黑衣人持刀跃入;正厅的药柜后转出两个蒙面人,掌心泛着幽绿的磷光;连廊下还伏着个戴斗笠的,手中长鞭卷着劲风,直取陈婉!
“保护阿婉!”龙志炼大喝,守暖剑舞成一片金幕。他原以为五毒教的余党已被击溃,不想竟还有埋伏。这药庐是陈家祖宅,五毒教竟能摸清路径设伏,怕是早有内应。
“志炼哥,接住!”苏阿月从袖中抛出个纸包,龙志炼接住时,纸包已散成粉末——是梅清欢制的“迷魂散”。他反手一扬,粉末弥漫,三个黑衣人顿时踉跄后退。
“阿月,去帮梅姑娘!”陈婉说着,从腕间解下银铃,用力一掷。银铃在空中划出银弧,撞在最前面的蒙面人膝弯,“当”的一声,那蒙面人痛呼着跪地。
蓝九儿却站在原地,望着廊下的斗笠人。那斗笠压得低,只露出下半张脸,左颊有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似曾相识。
“是你?”蓝九儿轻声道。
斗笠人动作一顿,抬手扯下斗笠——竟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面容冷峻,左颊刀疤狰狞,右腕戴着个青铜护腕,护腕上刻着五毒教的蛇纹。
“蓝姑娘,别来无恙。”男子冷笑,“当年在万蛊窟,你替陈家小子挡的那刀,可疼?”
蓝九儿浑身一震。她想起来了——万蛊窟那夜,她被司徒空抓住,要炼成“尸蛊人”,是龙志炼挥剑砍断了她的绳索,自己却被蛊针扎中后背。她咬着牙替他吸毒血,却被另一个蒙面人刺了一刀,模糊中看见的,就是这张刀疤脸。
“是你!”蓝九儿尖叫,“司徒空说你是他义子,叫‘毒蝎子’!”
“毒蝎子”周奎狞笑,挥刀扑来:“那小子命大,今日便让他下去陪司徒空!”他刀法狠辣,招招不离龙志炼要害,守暖剑虽利,却因顾着陈婉和苏阿月,一时竟被逼得退了两步。
“志炼!”陈婉急得脸色发白,她本就体弱,刚才掷银铃已耗尽力气,此刻扶着药案,指尖发颤。
“阿婉,退到药柜后!”龙志炼咬着牙,守暖剑的金芒暴涨,逼退周奎。他瞥见东厢的檀木匣,心中一动——外公的“草木锁”需用《治心策》为钥,而这匣中,或许藏着能解“蚀魂蛊”的方子。
“蓝姑娘,帮我!”他对蓝九儿喊。
蓝九儿抹了把泪,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正是魏无妄给她的“驱蛊散”。她掷向周奎,瓷瓶碎在周奎脚边,冒起青烟。周奎慌忙跃开,骂道:“小贱人,你敢——”
“小心!”陈婉突然拽住龙志炼。一道毒针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在药柜上,针尾系着半片蛇鳞。
“梅姑娘!”龙志炼转头,只见梅清欢被另一个蒙面人缠住,药杵被打落在地。那蒙面人身法诡异,掌风带着腥臭,正是五毒教的“腐尸功”。
“志炼哥,接着!”苏阿月不知何时捡起了龙志炼的青锋剑,用力抛来。龙志炼伸手接住,双剑在手,顿时多了三分底气。他反手一剑刺向腐尸功蒙面人的后心,那蒙面人察觉到危险,转身格挡,龙志炼趁机欺身,青锋剑抵住他的咽喉:“说!谁派你们来的?”
“要杀便杀!”蒙面人突然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毒蝎子早说过,陈家丫头活着,五毒教便永无宁日!”
龙志炼瞳孔骤缩。毒蝎子周奎,竟是五毒教的“左护法”!他原以为五毒教只剩些余孽,不想核心人物竟都藏在暗处。
“阿婉,快走!”他对陈婉喊,双剑齐出,逼退周奎和腐尸功蒙面人。蓝九儿已扶着梅清欢退到廊下,苏阿月抱着茯苓膏跟在后面。
陈婉却站在原地,望着药柜上的毒针。那针尾的蛇鳞,与她腕间褪去的青鳞蛊印,颜色竟有几分相似。
“阿婉!”龙志炼急道。
“我知道了。”陈婉突然转身,走向东厢的檀木匣。她从怀中摸出《青囊经》残卷,插入檀木匣的锁孔——原来这匣子的锁,竟需《青囊经》与《治心策》合璧才能打开。
“咔”的一声,檀木匣开了。里面躺着卷泛黄的绢帛,上面用朱砂写着“寒玉髓解”四个大字,下方是一行小楷:“寒玉髓出寒潭,需以陈氏血脉为引,取其精魄,可解百蛊,更能生死人,肉白骨。”
“寒潭……”陈婉喃喃道,“原来外公说的寒潭冰髓,便是寒玉髓。”
龙志炼接过绢帛,目光扫过最后一句:“然寒玉髓至阴,若无至阳之物相佐,反成剧毒。”他心头一凛——陈婉体质至阴,若贸然取寒玉髓,怕是大凶之兆。
“志炼,你看这里。”陈婉指着绢帛角落的小字,“当年我爹与蓝伯父曾在寒潭立约,以两家血脉共护寒玉髓,防其落入歹人之手。”
蓝九儿凑过来,轻声道:“我爷爷说过,寒潭在药庐后山,潭水终年不化,潭底有座石穴,便是藏寒玉髓的地方。”
“那五毒教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苏阿月攥着茯苓膏,眼眶通红,“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寒玉髓。”周奎突然狂笑,“司徒空养尸蟞蛊十年,为的就是寒玉髓!他要炼制‘万蛊噬天丹’,掌控天下毒蛊!”
“住口!”龙志炼挥剑刺向周奎,却被他躲开。周奎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龙志炼用青锋剑格挡,只觉虎口发麻。这时,廊下突然飞来一支袖箭,正中周奎手腕,透骨钉落地。
“阿月!”梅清欢惊喜。
苏阿月举着个小弩,脸颊通红:“我……我在药庐里找到的!”这小弩是外公当年给陈婉做的,藏在小厨房的米缸里,她方才翻找茯苓膏时偶然发现。
周奎捂着手腕,眼神狠厉:“小丫头,你找死!”他挥刀扑向苏阿月,龙志炼挥剑迎上,双剑与毒刀相击,火星四溅。陈婉突然上前,抓住龙志炼的手腕:“志炼,用‘净心诀’。”
龙志炼一怔。净心诀是《青囊经》里的疗愈之术,需以施术者的心血为引,虽能疗伤,却会让施术者元气大伤。
“阿婉,不可!”他说。
“无妨。”陈婉指尖按在他的脉门,念动口诀。一股清凉的气流从他掌心涌出,顺着手臂直入心脉。龙志炼只觉精神一振,守暖剑的金芒更盛,剑势如虹,瞬间刺穿周奎的右肩。
“啊!”周奎惨叫,刀落地。腐尸功蒙面人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却被蓝九儿掷出的银铃击中后心,当场毙命。苏阿月的小弩又连射两箭,周奎躲闪不及,左腿中箭,跪倒在地。
“说!五毒教的幕后主使是谁?”龙志炼揪住周奎的衣领。
周奎咳嗽着,嘴角溢出黑血:“你……你以为杀了我们便完了?那蚀魂蛊……已混进了松月楼的水里……”
“什么?”梅清欢脸色惨白。
“阿婉,快带大家离开!”龙志炼喊。陈婉扶起梅清欢,苏阿月搀着蓝九儿,四人往药庐外走。龙志炼押着周奎,最后退出。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东厢的檀木匣,将“寒玉髓解”的绢帛塞进怀里。
药庐外,晨雾已散,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碎金般明亮。蓝九儿望着龙志炼的背影,轻声道:“志炼,你外公是个好人。”
龙志炼脚步一顿。他想起外公临终前的模样——老人拉着他的手,说:“志炼,这世间的毒,有千种万种,最毒的,是人心。但最暖的,也是人心。”那时他不懂,如今望着陈婉扶着梅清欢的侧影,望着蓝九儿眼中的释然,他忽然懂了。
“回松月楼。”他说,“魏老一定有办法解蚀魂蛊。”
一行人刚走下山路,便见山脚下停着辆黑篷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药仙谷的谷主,“悬壶先生”沈伯年。
“沈老?”龙志炼惊讶。
沈伯年捋着胡须,笑道:“老夫在药庐外等了半日,总算等到你们。”他看向陈婉,“陈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婉点头,随沈伯年走到马车旁。龙志炼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沈伯年是江湖上有名的“医仙”,连魏无妄都曾说他“医毒双绝”,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志炼,”蓝九儿轻声道,“你外公的‘寒玉髓解’,或许与沈伯年有关。”
龙志炼一怔。沈伯年早年曾与陈敬之是至交,后来陈敬之隐居药庐,沈伯年便回了药仙谷。若寒玉髓的事与他有关,那……
“龙公子,”沈伯年忽然转头,“可否让老夫看看那绢帛?”
龙志炼犹豫片刻,取出绢帛递过去。沈伯年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这是陈老的笔迹!他当年说,寒玉髓需以陈氏女子的处子血为引,方能取出。可若用错了地方……”
“用错了地方?”龙志炼追问。
沈伯年叹了口气:“寒玉髓至阴,若用来炼制蛊毒,便会变成‘万蛊之源’,能操控天下毒蛊。五毒教的司徒空,怕是早就盯上了它。”
龙志炼心头一沉。陈婉是陈家独女,若她的血被用来炼制蛊毒……
“沈老,可有解法?”他急问。
沈伯年摇头:“除非……能找到另一味至阳之物,与寒玉髓相克。”他看向龙志炼腰间的守暖剑,“这剑是陈老用‘千年暖玉’打造的,或许……能克制寒玉髓的阴毒。”
龙志炼握紧守暖剑。外公曾说,这剑是用极北之地的千年暖玉锻造,剑身恒温,能驱百毒。可千年暖玉与寒玉髓相克,他从未想过,竟要用这柄剑去救陈婉。
“回松月楼。”龙志炼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寒潭冰髓,否则……”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黑衣人从山林中冲出,为首的骑着黑马,手持蛇形旗——正是五毒教的“右护法”,“毒蜈蚣”王三。
“陈姑娘,教出寒玉髓的解法!”王三大笑,“否则,这松月楼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龙志炼拔出守暖剑,金芒映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望着陈婉,见她正握着沈伯年的手,轻声道:“沈老,劳烦您了。”
沈伯年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个瓷瓶:“这是‘醒神丹’,可暂时压制蚀魂蛊的毒性。待老夫配好解药,便来松月楼。”
黑衣人已冲到近前,龙志炼挥剑迎上。守暖剑与毒刀相击,火星四溅。他听见陈婉在身后喊:“志炼,小心!”
这一战,比药庐更险。但龙志炼知道,他不能退。因为他身后,有陈婉的牵挂,有梅清欢的依赖,有蓝九儿的重生,还有外公未尽的心愿。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守暖剑的金芒上。龙志炼望着前方的刀光剑影,忽然想起外公的话:“志炼,剑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剑法,不在招式,而在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守暖剑的金芒暴涨,如同一轮烈日,照亮了所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