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意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的光都带着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耳边是嗡嗡的人声,听不真切,却又嘈杂得令人心烦。
她动了动指尖,细微的动作,立刻引来了一片更为热切的喧嚣。
“醒了,醒了,娘子醒了。”
“快,快去禀报老爷。”
一张张脸,争先恐后地挤入她的视野。
最得意的,莫过于立在床头的花嬷嬷与程子怀。
是了。
她有孕了。
这个她原本想拼尽全力,瞒到胎像稳固再公之于众的秘密,如今已是人人皆知。
程知意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这一世,她这个留后娘子,只怕要走的路,比前世还要艰险几分。
她倒是想就这么一直昏睡下去,最好一觉睡到十月临盆,将这中间所有的算计与凶险都睡过去。
可惜,不行。
“我的好孩子,你可算是醒了。”
花嬷嬷是第一个挤到她床前的。
那张素日里总带着几分精明与审视的脸,此刻笑得是满面春风,眼角的褶子里都蓄满了喜悦。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她俯下身,声音压得低,却难掩其中的激动。
“您怀上了靖安王的骨肉,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老奴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将这好消息送进宫里报与太后娘娘了。”
程知意眼睫微颤,还未及开口,另一只手便被一双温热的手紧紧握住。
“我的乖女儿,你可真是争气,真是我们程家的好女儿。”
冯玉兰的声音腻得发甜,那一声声的“乖女儿”,比她记事起听过的还要多。
冯玉兰的手在程知意的手背上摩挲着,那份突如其来的亲昵,只让程知意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
若非此刻浑身乏力,她真想立刻将手抽回来。
如今自己肚子里有了一块能换取泼天富贵的肉,倒是一个个都凑上来了。
程知意只觉得头更疼了,心口也堵得慌。
“我有些乏了,头晕得紧,想再歇一会儿。”
林婉月站在人群后头,闻言立刻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姨母姨夫,表妹这才刚诊出喜脉,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咱们还是让她好生静养吧。”
她话说得体贴,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嫉妒不甘,却没能逃过程知意的余光。
众人七嘴八舌地叮嘱了几句,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花嬷嬷一人。
周遭总算清净下来。
花嬷嬷拧了帕子,替程知意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又扶着她缓缓坐起身,在她身后垫了个厚实的软枕。
“娘子受苦了。”
她的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心疼。
不多时,婢女便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补品走了进来。
那是一碗用上好血燕精心熬煮的甜羹,香气清甜,闻着便知价值不菲。
“来,娘子,趁热用一些。”
花嬷嬷接过碗,用银匙舀了一勺,细细吹凉了,才递到程知意的唇边。
“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赏下来的,说是最滋养不过的,让您务必好生将养着身子。”
程知意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口甜羹咽了下去。
温热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倒是让她的身子有了几分暖意。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听着花嬷嬷在她耳边絮絮地描绘着那触手可及的荣华。
“娘子,您如今可不是从前了。”
“您肚子里怀着的,是靖安王唯一的孩子,是太后娘娘心心念念的指望。”
“这份尊贵,这份荣宠,岂是这程府里的人敢想的。”
花嬷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得。
“您往后,便是这人上之人,正经的靖安王妃。”
“这府里的老爷夫人,还有那位林小姐,如今瞧着再得意,日后见了您,也得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请安。”
“他们的前程,他们的脸面,往后可都系在您的身上了。”
程知意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无比可笑。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冯玉兰身边的婢女前来传话。
那婢女在门口福了福身,满脸喜气地禀报道。
“回禀嬷嬷,回禀娘子,方才伯爵府派人传话来了。”
“说是伯爵夫人已经看好了吉日,不日便要将知窈小姐迎娶过门。”
“待正头娘子进了门,便立刻用一顶小轿,将表小姐也抬进府里做妾室。”
这话一出,花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接过程知意手中的空碗,递给一旁的婢女,嘴里发出啧啧的调侃声。
“瞧瞧,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花嬷嬷的目光落在程知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神里满是赞赏。
“若不是托了娘子您这一胎的福,依着那位伯爵夫人的性子,只怕还要将这婚期拖上个一年半载。”
“非得等到林娘子的肚子大得遮不住了,让整个程家跟着一道丢尽脸面,或是逼着程大人拿出更多的银钱来填补,她才肯松口呢。”
“哪里会像现在这般痛快。”
程知意听着,心头一片冰凉。
她轻声自语。
“消息倒是传得快。”
“定是爹娘向伯爵府通了信,拿我的福气,去托表姐的命。”
“倒也是,我早就该习惯了。”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但凡她有一点点的好处,总要被他们拿去,填补给他们那心尖上的外甥女。
花嬷嬷听出她话语里的怨怼,连忙温声劝慰。
“娘子,可千万莫要因着这些腌臢人,动了胎气。”
“您如今的身子,金贵着呢,一丝一毫也大意不得。”
她握住程知意的手,语重心长地开导。
“您且忍耐一时,待到平安诞下小王爷,成了名正言顺的靖安王妃,这满府的人,不都得看您的脸色行事。”
“届时,您想如何,便能如何。”
花嬷嬷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有些账,咱们慢慢的,一笔一笔地跟他们算。”
程知意抬起眼,她知道,花嬷嬷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太后盘算。
她们需要她安安分分地生下这个孩子。
而她,也需要这个孩子,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乃至复仇的资本。
她们的目的,在这一刻,达成了一致。
程知意缓缓地点了点头,面上是一片温顺的认同。
“嬷嬷说的是,是知意糊涂了。”
她的手指,却在宽大的袖摆下,不自觉地收紧,攥住了身下那片柔软的锦被。
十年。
太久了。
她等不了那么久。
她的仇人们,也该早些,尝到她前世所受的苦楚了。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一片平坦。孩子,你可要争气些。
咱们娘俩的富贵荣华,可都指望你了。
也指望你,助为娘一臂之力,将那些亏欠了我们的,一一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