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窈那张明艳的面庞上,瞧不出半分虚情假意的惋惜。
她只是懒懒地拨弄着指甲,语调轻得好似一片叶。
“这原是伯爵夫人的意思,周公子也点了头。”
“既然他这个做夫君的都不在意,姐姐又何必替旁人操这份心呢。”
程知意端着茶盏的手,在袖中一顿。
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惊诧。
上一世,周昭季待林婉月,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为了林婉月,他甚至许诺不纳妾室,将她一个无根无凭的孤女,生生宠成了京中人人艳羡的模样。
这一世,怎会变得如此凉薄。
人还是那个人,事却已不是那桩事了。
程知意脸上惯是笑意。
“妹妹说的是,周公子最是心疼表姐,他既然没有异议,我一个外人,自然更说不上话。”
程淑人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角的笑纹都透着一股子解气。
“只怕这会儿,那起子小贱人也该得着信儿了。”
程知意顺着她的话应道。
“那明日府里,只怕是又有一出好戏可瞧了。”
三人心照不宣,又说了几句闲话,程知意便起身告辞。
回宫的轿中,程知意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程知窈方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有的人,或许藏得太深,姐姐一时瞧不出来罢了。”
若不是程淑人母女,那又会是谁。
回到殿中,里头静悄悄的。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内殿的珠帘外。
透过珠串,能隐约瞧见里头床榻的轮廓。
萧晏还睡着,呼吸平稳,似乎烧已经退下了些。
贺明桢大约是回去了,殿里只留了两个小内侍守夜。
程知意在帘外站了片刻,转身回到自己住处休息。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程知意便同花嬷嬷一道出发了。
她惦记着程府那出“好戏”,也困惑着林婉月小产一事的背后真凶。
还没到院门口,便已能远远听见一阵凄厉的哭嚎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程知意心中冷笑,果然是不出所料。
她由着花嬷嬷搀扶着过去,那哭声便愈发清晰了。
果不其然,刚踏进林婉月所住的那个小院,便见冯玉兰正披头散发地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天抢地。
她嘴里翻来覆去地咒骂着,言辞污秽不堪。
“那杀千刀的伯爵府啊,没一个好东西。”
“作孽哟,欺负我们婉月一个爹娘不在的女孩儿,这是要遭天谴的。”
“那个周昭季,没良心的负心汉。”
“我们婉月为你怀着孩儿,如今孩儿没了,身子也垮了,你倒好,只顾着你的大好前程,要娶那房里头的母老虎了。”
“我的婉月命苦啊。”
冯玉兰哭得声嘶力竭,如同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院子里的下人们远远地站着,个个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程知意站在月洞门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她心中只觉得好笑。
自古只听闻升官发财死老婆,这男人最重前程,本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林婉月无家世背景,亦无万贯家财傍身,周昭季没在她失了孩子后便翻脸不认人,已算是念着几分旧情了。
这点浅显的道理,冯玉兰活了半辈子,难道不懂么。
冯玉兰眼尖,一抬眼便瞧见了立在门口的程知意。
她像是瞧见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把攥住程知意的裙摆。
“知意,我的好女儿,你可算是来了。”
“你快来瞧瞧,他们这般欺负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你是要做王妃的人,如今身份尊贵,你可要为你表姐做主啊。”
程知意微微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冯玉兰那双满是污泥的手。
她垂眸看着冯玉兰,声音平静无波。
“娘,这是怎么了。”
冯玉兰见她不为所动,更是急切,将周昭季不顾林婉月小产,不日便要同程知窈大婚的事,添油加醋地又哭诉了一遍。
“他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婉月还躺在床上,身子还没好利索,他就要另娶新人了。”
程知意听罢,只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这桩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么。”
“如今不过是按着原先的章程办,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冯玉兰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可婉月小产了啊。”
“那也是他的骨肉,他就一点都不伤心么。”
“他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还兴高采烈地去操办婚事。”
程知意唇边泛起一抹苦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那依娘的意思,是想让周公子如何。”
“莫不是要他为了这个未足月的胎儿,守孝三年不成。”
这话堵得冯玉兰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涨红了脸,强辩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婉月她,她怀胎一场何其辛苦,如今身子也亏空得厉害。”
“就算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罢。”
听到“苦劳”二字,一直静立在程知意身后的花嬷嬷,终于开了口。
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程知意护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冯玉兰。
“程夫人这话,老奴就听不懂了。”
花嬷嬷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您自己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婆母,老奴可从未瞧见,您因为大少奶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往大少爷房里塞人。”
“那胡姨娘,不也好端端地在府里住着么。”
“这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要周公子自己想,这想上赶着给他生孩子的姑娘,只怕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您这般闹,又是闹给谁看呢。”
冯玉兰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林婉月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花嬷嬷这番话,如同剥去了她最后一块遮羞布,将她那点子私心算计,赤裸裸地摊在了日光底下。
冯玉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她伸出手指着花嬷嬷,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你,你。”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里头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