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书记办公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云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沏了杯清茶，仔细翻阅着上周五班子会的会议记录。这时，党政办主任刘建明准时敲门进来。
凌书记，您来得真早。刘建明将一叠文件轻轻放在办公桌上，这是本周的工作安排。今天上午九点半是重点项目调度会，马镇长主持。十一点您要会见县财政局的同志。下午两点半是招商引资专题会，几个重要投资商都会到场。
凌云接过日程表，目光在重点项目调度会上停留片刻，拿起红笔在几个项目上划了线：刘主任，把十一点以后的安排调整一下。下午我要去几个渔村看看。
刘建明面露难色，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文件边缘：凌书记，马镇长特别嘱咐，这些会议都很重要，尤其是下午的招商引资专题会，几个投资商都要来，马镇长已经安排在海天一色酒楼设宴...
调研基层同样重要。凌云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就你跟我去，不要惊动其他同志。另外，把近两年镇党委关于临港工业园项目的所有会议纪要都找出来，我要仔细看看。
好的，我这就去办。刘建明点头应下，转身时轻轻叹了口气。
上午九点半，调度会在三楼会议室准时开始。马卫东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今天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同志们，我们先来看看去年的经济数据。马卫东翻开报表，去年全镇财政收入1.2亿元，其中渔业相关产业贡献了8000万。临港工业园建成后，预计第一年就能带来5000万的税收增量。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可以把全镇教师的工资提高一个档次，意味着我们可以修通所有村的硬化路，意味着我们的老人可以领到更高的养老金。
分管工业的副镇长刘明立即接话，语气中带着兴奋：最重要的是能解决2000个就业岗位。现在镇上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有了工业园，就能把人留住。我统计过，光是东山渔村，35岁以下的年轻人就有七成在外地打工。
凌书记有什么指示？马卫东在会议最后礼貌性地问道。
我初来乍到，还需要多了解情况。凌云微微一笑，不过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项目的环评报告是否充分考虑了渔业资源的特殊性？据我所知，这一带海域是重要的海产品产卵场，也是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马卫东面不改色，从容地翻开另一本文件：这个问题我们研究过多次。环评报告是省海洋研究所出具的，完全符合标准。而且我们规划了严格的排污系统，确保万无一失。刘镇长，你把污水处理方案给凌书记汇报一下。
刘明连忙接话：我们采用的是最新的膜处理技术，出水标准达到一级A类，比饮用水标准还高。这套系统我们计划投资3000万，确保零污染。
坐在角落的林倩欲言又止，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动着，最终只是低头整理着手中的文件。
午后，一辆半旧的帕萨特驶出镇政府大院。司机老陈是个本地人，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抱怨：凌书记，这条路去年就说要修，一直没动静。您看看这路面，坑坑洼洼的。每次下雨都积水，孩子们上学都得绕道。上次镇里说修路，钱都拨下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用到别处去了。
凌云望着窗外的景象，若有所思：这条路通几个村？
通三个村，东山、石崖子、小湾村，总共一千多户人家。老陈说，主要是养殖户，都指着这条路运海产呢。
到达东山渔村时，已近下午两点。村支书是个满面风霜的老党员，见到凌云时显得局促不安，不停地搓着双手：凌书记，村里条件差，您多包涵。要不先去村委会坐坐？我让人泡茶。
不用麻烦，就在村里走走。凌云和老人沿着村道缓缓而行，听说村里不少人家都搞养殖？
是啊，老支书叹了口气，指着远处一片养殖区，那边都是养鲍鱼的。去年闹赤潮，损失不小。王老六家投了二十万，全打了水漂，现在还在还债。他儿子本来要说媳妇的，现在也黄了。
在村里走访时，凌云注意到一个细节：不少村民见到他们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在一处破旧的院落前，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渔民甚至直接关上了院门。
老乡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凌云问随行的刘建明。
刘建明支吾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个......可能是上次征地测量时闹得不太愉快。测量队来了就直接插旗子，也没跟村民解释清楚。当时王大海带着人去理论，还发生了推搡。
在一处小卖部门前，凌云停下脚步，买了包烟，顺势和店主聊起来。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海边人特有的黝黑。
老板，生意怎么样？
凑合吧。店主一边找零一边说，等工业园建起来，说不定能好点。听说要招不少工人，到时候人来人往的，生意肯定好做。
哦？你觉得工业园是好事？
总比现在强。店主压低声音，不过听说要占养殖区，那帮养鲍鱼的可不答应。前天王大海还来我这买烟，说要是强征，他们就去市里上访。说实在的，我也矛盾，既盼着发展，又怕把环境搞坏了。
回程途中，凌云特意让司机绕道经过那家名为海天一色的海鲜酒楼。三层楼高的建筑在周边低矮的民房中格外显目，门口停着的几辆外地牌照的奔驰、宝马与周围的破旧三轮车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马镇长外甥开的。刘建明小声解释，平时接待投资商都在这里。听说一顿饭能吃掉普通渔民一个月的收入。
次日上午，林倩送来渔业工作汇报。这位分管渔业的副镇长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衬衫，显得格外干练。
凌书记，这是上半年渔业生产情况的汇总。林倩将文件放在桌上，受赤潮影响，鲍鱼产量同比下降30%，直接经济损失估计在5000万左右。现在养殖户们都在观望，不敢追加投资。
谈完正事后，凌云看似随意地问道：林镇长对工业园项目怎么看？
林倩略显迟疑，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项目规划确实有些仓促。不过马镇长也是为镇里发展考虑，现在单靠渔业确实难以为继。去年镇财政自给率只有40%，其余都要靠上级转移支付。
但渔民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凌云注视着林倩，我记得你在上次渔业工作会议上说过，去年赤潮造成的损失至今没有完全恢复。如果工业园再对海域造成污染......
林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凌云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是......是的。所以我认为项目应该更谨慎些。其实，省海洋大学的教授来看过，说这一带海域生态很脆弱。但是马镇长说，发展总要付出代价...
下午，凌云依次约见了几个关键部门的负责人。财政所所长汇报时滴水不漏，每项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经济发展办主任对项目前景充满信心，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产业链规划；规建所所长则对技术细节对答如流，从排污管道铺设到污水处理工艺，讲得头头是道。每个人都恭敬有加，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傍晚临下班前，凌云在走廊遇见正要外出的马卫东。这位镇长今天穿了身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凌书记调研辛苦了。马卫东笑容可掬，怎么样？对云雾镇有什么印象？
很有特色的沿海小镇。凌云同样报以微笑，就是感觉干部群众之间，似乎有些隔阂。昨天去东山渔村，老乡们好像不太愿意跟我们交流。
马卫东面色不变，顺手整理了下领带：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有些群众不理解，需要我们耐心做工作。等工业园建起来，大家见到实惠了，自然就明白了。对了，今晚在海天一色有个招待投资商的饭局，凌书记要不要一起来？
谢谢马镇长好意，我晚上还要看些材料。凌云婉拒道。
周三的党委会上，凌云提出了暂缓推进项目、重新评估环境影响和成立村民监督小组的建议。会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马卫东率先开口，语气依然从容：凌书记的顾虑可以理解。不过这个项目已经通过了所有法定程序，县里也在等着看成效。上周我去县里开会，张县长还特别问起项目进展，说这是全市的重点项目，不能耽搁。
随后发言的几个委员都表达了对项目推进的支持，只是措辞更加谨慎。刘明列举了一系列数据证明项目的必要性；分管信访的副镇长赵强则表示会做好群众工作，确保项目顺利推进。
轮到周明发言时，他推了推眼镜，语速缓慢：从法律程序上看，项目确实没有问题。不过考虑到渔民的实际困难，或许可以适当优化补偿方案。我建议参考邻县的标准，每亩再提高5000元。另外，征地程序也要更加规范，避免引发新的矛盾。
王海接着发言，声音洪亮：我建议对项目推进过程加强监督，确保各个环节公开透明。特别是招投标和资金使用，要严格按照规定来。我这边收到过一些举报，反映测量队的招标过程不够透明。
最终表决时，支持继续推进项目的仍占多数，但赞成加强监督的声音明显增多。凌云注意到，在举手表决时，林倩先是看了看马卫东，又看了看他，最后才缓缓举起右手。
散会后，凌云在办公室里复盘整个会议过程。虽然没能实现暂缓项目的目标，但已经成功引入了监督机制这个议题。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班子成员间微妙的态度变化：周明和王海开始敢于表达不同意见，林倩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周五下午，凌云特意提前来到食堂，和周明、王海坐在一起用餐。食堂今天做了海鲜面，香气四溢。
周书记上次提到的法律风险，具体指哪些方面？凌云看似随意地问道，一边往面里加了点醋。
周明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筷子在碗里轻轻搅动：主要是征地程序的规范性。按照最新规定，征地前必须进行社会稳定风险评估，但我们这一步走得比较急。还有环境评估的完整性，省里的专家提出过几个问题，后来都不了了之。比如，他们建议在项目区设立长期监测点，但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
王书记觉得监督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凌云转向王海。
项目招投标和资金使用。王海回答得干脆利落，放下筷子，我收到过举报，说测量队的招标有问题。还有，补偿款的发放也不透明。有些村民反映，同样面积的养殖区，补偿标准却不一样。
一顿饭的工夫，凌云对项目的了解又深入了几分。他注意到，周明说话时总会先看看四周，而王海则直言不讳，两人的性格差异明显。
周末，凌云独自在镇上散步。渔港里，渔民们正在整理渔网，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市场上，商贩们吆喝着叫卖新鲜海产；老街两旁，老人们坐在门前闲聊。在海产品交易市场，他和商贩闲聊价格走势；在渔船码头，他向渔民请教捕捞技术；在社区广场，他倾听老人们讲述镇上的变迁。
在一个修船厂门口，凌云遇到了王大海。这个粗壮的汉子正在监督工人修理渔船，见到凌云，愣了一下，随即继续手里的活计。
凌书记也来这种地方？王大海头也不抬，语气生硬。
来看看。凌云蹲下身，看着工人给船体刷漆，这船有些年头了吧？
我爹那辈传下来的。王大海语气缓和了些，修修补补又三年。要是海域污染了，这船也就废了。
听说你是退伍军人？
在南海舰队待过八年。王大海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直视凌云，凌书记，我说句实话，我们不是反对发展，是反对野蛮发展。上一任书记连我们养殖区都没来看过，就要在那里建化工厂，这说得过去吗？
说得对。凌云点头，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我向你保证，在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项目绝不会强行推进。
王大海盯着凌云看了会儿，突然说：凌书记，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镇政府了吗？因为上次征地，测量队把我们村最好的养殖区都划进去了，偏偏马镇长外甥的酒楼纹丝不动。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周日晚，凌云在宿舍整理着一周的见闻。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各种信息：马卫东与各班子成员的关系网，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项目存在的疑点，还有每个村干部的性格特点......
窗外，渔火点点，海浪声声。凌云推开窗户，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沿海小镇，他需要时间和耐心，更需要智慧和勇气。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让所有人明白：在临川镇，发展的道路必须走得正，走得稳。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