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午时。
天星城南，“百炼坊”后巷。
此处与城中心繁华锦绣的街道截然不同。狭窄的巷道两旁是斑驳的砖墙，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炭火味，以及各种低阶矿石混杂的气息。这里是城中许多小型炼器作坊、材料铺的聚集地，白日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人流却相对稀少，多为行色匆匆的工匠和前来采买材料的修士。
“聚星楼”就坐落在这条巷子的深处。一座三层高的木质建筑，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陈旧，门口悬挂的牌匾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若非刻意寻找，很容易忽略过去。
凌尘以“陈青”的容貌和打扮，准时出现在聚星楼门前。他换上了一身略显朴素的藏青色长衫，腰间悬挂着一枚代表“散修炼器师”身份的普通铜牌（红姑准备），神情带着几分初入险地的忐忑与强装的镇定，修为依旧控制在筑基中期。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门内景象与外观大相径庭。一楼大堂颇为宽敞，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摆放着十几张方桌，此刻坐了约莫一半的客人，大多低声交谈着，气氛沉闷。这些人衣着各异，但眉宇间或多或少带着些市侩、精明或凶狠的气质，显然并非善类。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灵酒、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浑浊气息。
凌尘一进门，便有数道目光扫来，带着审视与漠然。他装作不安地四下张望，很快，角落里站起一人，正是三日前在博古斋见过的那个鹰钩鼻汉子。
“陈青？还算准时。”鹰钩鼻汉子冷冷道，走了过来，“跟我来，杜执事在楼上等你。”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楼梯方向，率先走去。
凌尘默不作声地跟上。他能感觉到，大堂里有几道气息隐晦地锁定了自己，修为都在筑基中后期，显然是杜衡安排的人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鹰钩鼻汉子身后。
二楼比一楼清静许多，被隔成了几个独立的雅间。鹰钩鼻汉子将凌尘带到最里面一间房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略显沙哑、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响起。
推门而入。房间不大，陈设却颇为讲究，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意境阴郁的山水画，一张紫檀木桌后，坐着一个身着暗紫色锦袍、约莫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眼神却略显阴鸷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杜衡，修为在假丹初期，气息略显虚浮，显然是靠药物或旁门手段强行提升上来的。
他正把玩着一对泛着幽光的黑色玉球，看到凌尘进来，眼皮微抬，打量了几眼，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就是那个替古老头出头的陈青？”杜衡声音不紧不慢，“胆子不小嘛，筑基中期，就敢管我杜某的闲事。”
凌尘连忙躬身，脸上挤出几分惶恐和恭敬：“晚辈陈青，见过杜执事。前日……前日是晚辈鲁莽，不识杜执事威严。今日特来赔罪，并……并了结债务。”他说话间，目光快速扫过房间。除了杜衡和带他进来的鹰钩鼻汉子，角落里还站着两名默不作声的黑衣护卫，气息凝练，修为在筑基后期。房间内没有其他人，但凌尘隐隐感觉到，隔壁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神识波动，若非他感知远超同阶，几乎难以察觉。
“赔罪？了结债务？”杜衡轻笑一声，放下玉球，身体微微前倾，“说说看，你打算怎么了结？剩下的一百八十中品灵石，带来了？”
凌尘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个……杜执事，晚辈……晚辈这几日多方筹措，也只勉强凑到……一百块中品灵石。”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袋口微开，露出里面灵光闪烁的灵石。“剩下的八十块……晚辈实在力有未逮。晚辈想……可否宽限些时日？或者……晚辈略通炼器之术，可否为杜执事效力，以工抵债？”
他这番说辞，既展示了“诚意”（带来一百灵石），又示了弱（凑不齐），同时抛出了“炼器师”的身份作为筹码，合情合理。
杜衡瞥了一眼那袋灵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过去。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枚灵石把玩着：“一百块……不够啊。古老头孙子欠的债，连本带利，可不是个小数目。至于以工抵债……”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审视凌尘，“你说你懂炼器？何以为证？”
凌尘早有准备，从储物袋（伪装）中取出一件巴掌大小、结构精巧、泛着淡银色金属光泽的小型阵盘，双手奉上：“此乃晚辈闲暇时炼制的一件‘微光聚灵阵盘’，虽不入品阶，但胜在构思巧妙，可小幅汇聚周围灵气，辅助低阶修士修炼或温养低阶法器。请杜执事过目。”
这阵盘是红姑根据凌尘提供的思路，用普通材料赶制出来的，技术含量不高，但设计确实有些新颖之处，正符合一个有些天赋但缺乏传承的散修炼器师水平。
杜衡接过阵盘，神识扫过，又注入一丝真元尝试。阵盘微微一亮，周围的灵气果然开始缓慢地向其汇聚，虽然效果微弱，但构思确实巧妙，炼制手法也颇为精细。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重新打量了凌尘几眼：“有点意思。看来你倒不是完全说大话。”他将阵盘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去，手指敲击着桌面，“陈青是吧？你说你来自东域，游历至此，为了古矿脉和炼器材料？”
“正是。”凌尘点头，“晚辈家传有些粗浅的炼器之术，又对古矿脉颇有兴趣，听闻落星原星陨古矿早年盛产奇异矿石，特来寻访，增长见闻，也希望能找到些合用材料，精炼技艺。”
“寻访古矿……增长见闻……”杜衡低声重复，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笑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不过，落星原的古矿，尤其是星陨古矿那边，近些年可不怎么太平。前阵子还出了大动静，你知道吧？”
凌尘心中一动，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和好奇：“晚辈略有耳闻，说是地脉爆发？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杜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隐情嘛……自然是有的。这世上，总有些地方，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祸上身。”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若真对古矿脉感兴趣，又有炼器的手艺，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星罗阁以炼器、阵法立身，最重人才。眼下星罗小集在即，正有一个‘技竞’环节，供各方炼器师、阵法师展示才华。你若能在‘技竞’中表现尚可，引起阁中哪位管事或长老的注意，说不定就能获得一个外围弟子的身份，不仅债务可缓，还能接触到更多炼器资源和……信息。”
凌尘“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道：“杜执事说笑了，星罗阁‘技竞’，汇聚中域英才，晚辈这点微末伎俩，如何敢去献丑？况且……晚辈身份低微，恐怕连报名的资格都……”
“资格嘛，我可以帮你解决。”杜衡打断他，手指轻轻敲击着那袋灵石，“这一百灵石，我可以先收下，算是你的一部分诚意。剩下的八十块，以及古老头孙子欠的债……都可以暂缓。甚至，我还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基础的炼器材料，供你为‘技竞’做准备。”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凌尘心知肚明，杜衡抛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必有图谋。他脸上露出“惊喜”和“疑惑”交织的表情：“杜执事……为何如此帮扶晚辈？晚辈……受之有愧。”
杜衡哈哈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我杜衡做事，向来欣赏有胆识、有潜力的年轻人。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老头，敢站出来，这份心性不错。更重要的是，我看中了你的炼器手艺和……对古矿的兴趣。”他压低声音，“不瞒你说，我手中确实有一些关于古矿深处，某些特殊矿石产出点的零星线索，只是碍于身份和……某些原因，不便亲自深入探查。你若能在星罗阁站稳脚跟，有了正式身份和一定实力，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你帮我探明某些矿点，获取稀有材料，我提供庇护和资源，所得利益，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图穷匕见！凌尘心中冷笑。原来杜衡打的是这个主意！想利用自己这个“愣头青”散修，去探查那些可能被“影殿”占据或用作实验点的阴煞矿脉，充当探路石和免费劳力！既能获取可能存在的稀有矿石，又能避免自己亲自涉险，还能顺便监控自己的动向，一石三鸟！
好算计！这确实符合“影殿”外围人员发展眼线、利用炮灰的行事风格！
凌尘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露出“激动”和“犹豫”之色：“合作？探查古矿深处？这……恐怕风险不小……”
“富贵险中求。”杜衡淡淡道，“修行之路，哪有一帆风顺？你若只想安稳度日，又何必远游至此？况且，有星罗阁的名头和我杜衡的关照，只要你不去触碰那些真正禁忌之地，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当然，选择权在你。”
他看似给了选择，实则步步紧逼。凌尘“沉吟”良久，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道：“杜执事如此看重，晚辈……晚辈愿效犬马之劳！只是……技竞之事，晚辈并无十足把握……”
“尽力即可。”杜衡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技竞的报名和初步安排，我会让人帮你处理好。这几日，你就住在城南‘悦来客栈’，我会派人给你送去一些基础材料和关于此次技竞要求的信息。好好准备，莫要让我失望。”他挥了挥手，示意鹰钩鼻汉子带凌尘下去。
“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杜执事期望！”凌尘再次躬身，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决心报答的样子。
离开聚星楼，走在百炼坊后巷，凌尘脸上那副“激动”和“感激”渐渐褪去，恢复了平静。他看似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感知着周围。
果然，身后有两个不起眼的身影远远辍着，修为在筑基初期，跟踪技巧颇为拙劣，显然是杜衡派来监视他的。
凌尘心中冷笑，并未理会。他按照杜衡的安排，向城南“悦来客栈”走去。这家客栈档次中等，客流复杂，确实适合作为临时落脚点，也便于监视。
就在他快要走出百炼坊区域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压得很低，但凌尘还是认出了——是古河！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放心自己，暗中跟来了？
不对！古河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步伐也略显匆忙，不像是单纯地跟随。而且，他去的方向，似乎不是博古斋，而是朝着城西……
凌尘心中微动，但身后有眼线，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只能暂时记下，继续走向悦来客栈。
办理了入住，进入房间后，凌尘布下几道简单的隔音和预警禁制。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敲门，送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份常见的低阶炼器材料（精铁、铜精、低品灵石碎块等），以及一枚记载着星罗小集“技竞”详细规则和流程的玉简。
送东西的是个陌生的小厮，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去。
凌尘检查了材料和玉简，没有发现动手脚的痕迹。他拿起玉简，神识沉入。
技竞分为“炼器”与“阵法”两大类，可单独报名，亦可兼报。流程分初选、复选、终选三轮。初选是提交一件近期独立完成的作品（需附炼制过程留影或详细说明），由星罗阁执事初步筛选；复选是在规定时间内，现场炼制或布置指定类型的法器\/阵盘；终选则是命题比试，题目现场公布，考验综合能力。最终优胜者，不仅能获得丰厚奖励（灵石、材料、甚至星罗阁藏经阁阅览权限），更有机会被星罗阁吸纳为正式或外围弟子，表现优异者甚至可能被某位长老看中，收为记名弟子。
规则详尽，看起来颇为公平公正，确实是选拔人才的正规途径。
凌尘放下玉简，开始思忖。杜衡安排他参加技竞，显然是想借星罗阁的平台，验证他的炼器水平，同时也为后续的“合作”增加筹码。这对他而言，也是个光明正大接触星罗阁中下层、甚至可能引起高层注意的机会。关键在于，如何在技竞中表现出足够引起重视、但又不会太过惊艳以至于引来过度关注的水平。
“需要炼制一件既体现巧思，又限于材料和修为，不会太过超纲的作品……”凌尘脑海中迅速闪过几种方案。结合他“游历寻访古矿”的背景，或许可以炼制一件与探矿、辨识地脉相关的辅助性法器？
他正思索间，忽然感应到布置在窗外的预警禁制传来极其轻微的波动——不是有人靠近，而是有一道极其微弱、仿佛飞虫般的神识，试图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窥探！
来了！杜衡或者说“影殿”的试探！
凌尘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装作有些疲惫地走到床边坐下，取出那几份低阶材料，皱眉打量，嘴里还喃喃自语：“这些材料……品质太普通了，炼制聚灵阵盘还行，要想在技竞中出彩，恐怕得想想别的办法……唉，头疼……”
他一边表演，一边暗中调动一丝微不可查的混沌龙元，模拟出筑基修士炼制低阶法器时那种特有的、略显生涩和滞胀的真元波动，在房间内缓缓流转。同时，他将那件“微光聚灵阵盘”放在桌上，故意让那缕窥探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知到。
那缕外来神识在房间内谨慎地扫视了一圈，重点在凌尘身上、桌上的阵盘以及那几份材料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很快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消失无踪。
凌尘“毫无所觉”地继续对着材料发呆，心中却已了然。方才那道神识，精纯而隐蔽，带着一丝阴寒的特质，绝非普通筑基修士所能拥有，至少是假丹，甚至可能是金丹修士的手笔！而且，其气息与之前感知到的隔壁房间那道微弱波动隐隐相合！
杜衡背后果然有人！很可能就是“影殿”派驻在天星城、负责与杜衡联络的更高层级人员！那人方才就在聚星楼隔壁！
“看来，杜衡这枚棋子，比预想的还要重要一些。”凌尘眼中寒光微闪，“影殿”对星罗阁的渗透，恐怕也不止杜衡这一条线。这次技竞，或许能接触到更多。
接下来的两日，凌尘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悦来客栈的房间内，摆弄那些低阶材料，偶尔外出在附近的材料店转转，购买一些不起眼的辅料，行为完全符合一个为技竞做准备、又有些囊中羞涩的散修炼器师形象。那两名监视者始终在不远处徘徊，但并未打扰。
他也暗中留意古河的动向，但自那日街角一瞥后，古河仿佛消失了，博古斋也一直大门紧闭。凌尘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此刻不便亲自探查，只能暂时记下。
期间，红姑通过云裳轩的特殊渠道，与他进行了一次短暂而隐秘的神识传讯交流。红姑告知，她已确认聚星楼隔壁当日确有神秘人物存在，气息疑似金丹，但极为擅长隐匿，未能追踪到具体去向。另外，她发现杜衡近日与一个来自“黑煞沼”方向的商队接触频繁，似乎在接收一批特殊货物，货物内容未知，但押运人员气息阴冷，不像寻常商队。
“影殿”的动作在加快。凌尘感到一丝紧迫感。
第三天，星罗小集正式拉开序幕的前一日，凌尘收到了通过初选的通知——他提交的“微光聚灵阵盘”和一份简要的炼制心得，被认为“构思巧妙，基础扎实”，获得了参加复选的资格。通知要求他次日辰时，携带身份凭证，前往城中心星罗阁下属的“百工殿”报到。
同时，杜衡也派人传来口信，对他的“晋级”表示“欣慰”，并“勉励”他好好表现，若能在复选中更进一步，债务可再酌情减免。
凌尘“诚惶诚恐”地应下。
是夜，天星城灯火辉煌，比往日更加喧闹。来自四面八方的修士涌入城中，为明日开始的星罗小集做准备。凌尘站在客栈窗前，望着远处星罗三岛浮空岛屿上璀璨的灵光，眼神沉静如深潭。
明日，便是他正式以“陈青”的身份，登上中域舞台的第一步。技竞复选，不仅是展示“炼器才能”的考场，更可能成为他接触星罗阁内部、探寻“影殿”线索、乃至为龙殿未来铺路的重要契机。
而暗处，杜衡及其背后的阴影，也必定在密切关注。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凌尘低声自语，指尖一缕淡金色的龙元悄然流转，没入掌心，消失不见。
他回到榻上，盘膝而坐，不再思索明日之事，而是沉心静气，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无论面对的是技艺较量，还是暗流杀机，唯有绝对的实力和冷静的心境，才是最大的依仗。
夜色渐深，天星城在星辉与灯火中渐渐沉寂，但空气之中，却仿佛有无形的弦在悄然绷紧。
翌日，辰时将至。凌尘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蓝色劲装，将“陈青”的身份铜牌和复选凭证仔细收好，推开房门，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城中心那巍峨的“百工殿”走去。
他的步伐平稳而坚定，脸上带着属于“陈青”的、混合着期待、紧张与一丝倔强的神情。
中域的风云，龙殿的征程，将从这座汇聚了无数能工巧匠与野心家的殿堂，正式掀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