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颤动后，苏芷又没了动静。
但整个观星台上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之前的沉闷、等待的焦灼，像被一根针戳破的气囊，“噗”地泄了，换上一种更紧绷的、混合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急切。
“苏芷？苏芷你能听见吗？”
裴九霄第一个蹲下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欧阳雪连眼泪都忘了擦，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芷的脸。
墨言没有往前挤，他站在原地，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深得吓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篝火噼啪响了一声。
苏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但眼皮依旧沉重地阖着。
只有那只扣着石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显露出某种潜意识的紧绷。
“她没醒。”
冷月观察了片刻，得出结论，语气带着点失望，但更多的是困惑。
“可刚才明明……”
“魂在往回走。”
白幽慢吞吞地开口，他又摸出了酒葫芦，但这次没喝，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
“就像人走了很远的路，累瘫了，到了家门口，得在门槛上坐会儿，喘口气，才有力气迈进去。她现在，就坐在‘醒过来’那道门槛上。”
“那……那我们能做什么？”
欧阳雪急切地问。
“等。”白幽言简意赅。
“别吵她，也别乱动她。让她自己缓过来。”
话是这么说，可没人能真正放松。
裴九霄和云逸干脆在苏芷不远处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望北堡里的事务，眼睛却时不时瞟过去。
冷月抱着胳膊靠在石柱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山林，像是要把任何可能打扰的因素提前清除。
欧阳雪不肯离开，就跪坐在苏芷旁边，一会儿看看她的脸，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一下苏芷的手背，凉的，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毫无生气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点点温润的凉。
墨言终于动了。
他没靠近，反而转身走到石台更边缘的角落，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山下那片被魔气染得发黑的枯林。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那背影透着一种沉沉的、化不开的郁结。
白幽晃悠过去，挨着他站着，也没看他，自顾自地说。
“担心她醒了，怪你？”
墨言没吭声。
“还是担心你自己？”
白幽斜睨他一眼。
“怕你身上那点还没擦干净的‘墨色’，靠近了，又把她给染了？”
墨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啧，想太多。”白幽灌了口酒。
“那丫头拼了命把你拽回来，不是让你躲着她反省的。她要是醒了，头一件事肯定是确认你小子还全须全尾地活着。你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她不该……”
墨言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后面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不该什么？不该救你？”白幽嗤笑。
“那你当时在碧落天，耗尽本源给她续脉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该不该？小子，这世上有些账，是算不清的。你欠她，她未必就觉得你欠。扯平了？哪有那么容易扯平。就这么互相欠着，拉扯着，才能走得远。”
他说完，拍拍墨言的肩，力道不轻，留下句话。
“等她真醒了，过去说句话。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墨言依旧没动，只是望着远处的眼神，似乎没那么空了。
这一等，就从午后等到了日头西斜。
期间苏芷又轻微地动了几次。
有时是手指蜷缩，有时是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经历什么梦境。
有一次，她甚至极轻地咂了一下嘴，发出一点含混的气音，把守着的欧阳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可她还是没醒。
天色渐渐暗下来，篝火重新添了柴，烧得更旺些。
裴九霄弄了点稀薄的米汤，欧阳雪用小木勺一点点沾湿苏芷的嘴唇。
“苏芷姐，你喝一点呀，就一点……”
她小声哄着，像在照顾一个贪睡的孩子。
也许是那点湿润和温度起了作用，也许是魂魄终于歇够了。
在欧阳雪又一次用布巾擦拭她额头的时候，苏芷的睫毛，猛地剧烈颤动起来。
这次不再是细微的动静，而是实实在在的、挣扎着想要睁开的动作。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围拢过来，连墨言也终于转过身，脚步有些迟滞地靠近了几步。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又无力地合上。
再掀开，再合上。
反复几次，那双闭合了三天多的眼睛，才终于艰难地、完全地睁了开来。
起初，瞳孔是涣散的，没有焦点，只映出上方欧阳雪模糊的、带着泪光的脸，和更远处跳动的火光。
“苏芷姐！”
欧阳雪的眼泪啪嗒掉下来，砸在苏芷的脸颊上。
“你醒了？你认得我吗？我是欧阳雪！”
苏芷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欧阳雪脸上，停留了很久。
那眼神茫然，空洞，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极其陌生的东西。
裴九霄凑过来，嗓门大，却放得轻柔。
“苏芷？看看我，我是裴九霄！”
苏芷的目光移向他，依旧茫然。
冷月、云逸、白幽……她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像是在清点人数，又像是纯粹无意识的移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几步外、站在火光边缘阴影里的墨言身上。
停住了。
墨言浑身一僵，几乎要忍不住后退。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熟悉的关切，没有责备，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他以为会看到的东西。
就在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苏芷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墨言看懂了那个口型。
是在无声地唤他的名字。
“墨……”
紧接着，那空洞的眼底，像是被滴入水中的墨，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晕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苏芷”的清明。
那清明太脆弱，像风中残烛，晃了晃，又差点熄灭。
她的眉头再次蹙起，不是痛苦，而是困惑。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发出了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吵……”
“什么？”欧阳雪把耳朵凑近。
“苏芷姐你说什么？”
苏芷的视线重新变得有些涣散，但依旧固执地投向墨言的方向，手指也无意识地朝着那边抬了抬，又无力地垂下。
“好吵……”
她重复，声音轻得几乎被篝火声吞没。
“他心里……好多声音……在哭……”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墨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白幽眼神一凛，上前一步，手指迅速在苏芷眉心一点，一丝温和的力量渡了过去。
“丫头，醒醒神，看看我是谁？”
苏芷的目光被他吸引过去，眨了眨眼，眼里的清明似乎多了一点点。
她看着白幽，看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
“前……辈……？”
“对，是我。”
白幽松了口气，能认人，魂就算基本归位了。
“感觉怎么样？身上哪儿疼？脑子里清楚吗？”
苏芷没有立刻回答。
她又眨了眨眼，目光缓缓扫过围着的众人，每看一个人，眼神就清晰一分。
看到欧阳雪满脸的泪，她甚至极轻微地、几乎看不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想笑，却没力气。
最后，她的目光又落回墨言身上，这次，那眼神里的东西多了起来担忧，确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你……”
她看着他，声音依旧微弱。
“没事了？”
墨言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近乎凶狠地点了下头。
苏芷看着他点头，似乎终于安心了。
那强撑着的清明迅速褪去，浓重的疲惫重新席卷上来。
她的眼皮开始打架，一点点沉重地往下耷拉。
“困……”
她含混地说，声音越来越小。
“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眼睛已经重新合上，呼吸变得绵长平稳，竟是真的又睡了过去。
“苏芷姐！”欧阳雪急了。
“别喊了。”白幽拦住她。
“让她睡。这次是正常的睡，魂回来了，身子还得慢慢养。”
他看了看苏芷，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墨言，眉头皱了起来。
“她刚才说‘他心里好多声音在哭’？”
云逸迟疑地问。
“是指墨兄？”
白幽没回答，只是盯着墨言。
“你小子，是不是又感觉到什么了？”
墨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
在众人看不见的力量层面，那缕藏在他本源最深处的、纯粹的“墨色”，正在细微地波动，散发出一种悲伤的、呜咽般的频率。
他刚才只是站在她附近，只是被她看了一眼。
她就感觉到了。
“不是我……”
他艰涩地开口，目光落在沉睡的苏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后怕。
“是那些‘债’里的东西。它们在影响我。”
而刚刚苏醒、魂魄最为敏锐脆弱的苏芷，竟然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这绝不是好事。
夜风刮过石台，篝火摇曳。
苏芷终于醒了，却又沉入安眠。
但众人心头刚刚升起的喜悦，却被她昏迷前那句无意识的呓语，蒙上了一层新的、不安的阴影。
她听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