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正的安排来得很快。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将陈佳乐与顾青兰载出了林府侧门，穿过扬州城熙攘的街巷，最终停在城西一处临河而建、鱼龙混杂的货栈附近。
驾车的是林文正的心腹，一个名叫赵乾的沉默汉子。
他递过两套半旧的粗布衣裳，低声道：“二位姑娘，只能送你们到此。前面‘荣昌货栈’的管事老周是咱们的人，他会安排你们在码头帮工，借机打探消息。切记，多看多听，少言慎行，万事安全为上。”
陈佳乐与顾青兰迅速在车内换上衣裳，又将显眼的容颜用特制的药水稍作涂抹，显得黯淡粗糙了些，这才低头下了马车，混入往来搬运货物的人流中。
荣昌货栈的老周是个面容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人，见到她们，只微微颔首，便安排她们做些清点货单、整理库房的轻省活计。
这活计既能接触到南来北往的货物流转信息，又不必像码头苦力那般抛头露面，惹人注目。
货栈里充斥着汗味、河水腥气与各种货物混杂的味道。
耳边是工头粗哑的吆喝、脚夫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船工们用带着各地口音的俚语高声交谈。
陈佳乐强迫自己适应这嘈杂的环境，她一边机械地核对着手上的货单，一边凝神细听那些零碎的对话，试图从中捕捉到与“石龙”或漕帮相关的只言片语。
顾青兰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自幼长在深闺，何曾见过这等市井场面。
那喧嚣粗粝的氛围，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清冷的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警惕。
陈佳乐不时悄悄碰碰她的手背，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她才勉强放松些许。
一连两日，毫无所获。
“石龙”这个名字，如同石沉大海。
直到第三日傍晚，货栈即将关门落锁时，几个刚卸完货的船工坐在门槛旁歇脚，就着劣酒啃着干粮，高声谈论着运河上的新鲜事。
“……听说了没？前几日，上游黑水滩那边，又出了档子邪乎事！”
一个黑瘦的汉子呷了口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些声音，却依旧足以让不远处的陈佳乐听清。
“啥事？又是水匪劫道？”旁人问道。
“不是水匪，倒像是……鬼捞船！”
黑瘦汉子啐了一口，“好几艘货船夜里过滩，明明看着前面没事，船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愣是挪不动分毫！船老大们吓得烧香拜佛，最后莫名其妙又好了。邪门的是，船底都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爪痕，像是被铁耙子挠过！”
“爪痕？莫不是……水鬼索命？”
“屁的水鬼！”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船工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敬畏。
“依我看，怕是‘那位’的手笔……警告某些不守规矩的人呢。”
“那位？”黑瘦汉子一愣，随即恍然，声音压得更低，“你是说……‘石龙王’？”
“嘘！噤声！”年长船工急忙制止，警惕地四下张望。
“心里明白就成，别嚷嚷！这运河上的事，有几件能瞒过他的耳目？”
“石龙王”！
陈佳乐的心脏猛地一跳，与顾青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与振奋。
虽然多了一个“王”字，但极有可能就是她们要找的“石龙”！
她稳住心神，状似无意地拿着货单走过去，对着那几个船工客气地问道。
“几位大哥，打扰了。刚听你们说黑水滩……我们货栈有批货正要经过那边，不知近来可还安稳？要不要绕道？”
那黑瘦汉子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是个面生的女账房，便摆了摆手。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个做甚？绕道？运河就这么几条道，往哪儿绕？自求多福吧！只要规规矩矩不该碰不该碰的东西，‘那位’一般也不会为难咱们这些小虾米。”
年长船工也眯着眼看了看陈佳乐，又瞥了一眼她身后低着头的顾青兰，慢悠悠道。
“丫头，运河有运河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自然平安。若是……嘿嘿。”
他干笑两声，不再多说，仰头灌了一口酒。
陈佳乐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会引起怀疑，道了声谢，便拉着顾青兰退开了。
当夜，回到林文正为她们安排的、位于货栈附近的一处隐秘小屋后，两人立刻将白日所闻告知了负责联络的赵乾。
“黑水滩……石龙王……”
赵乾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光。
“黑水滩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本就是事故多发之地。若‘石龙’真以此地为据点，暗中掌控部分水道，倒也符合他亦正亦邪的作风。借此手段惩戒不守规矩的商船，或展示力量，确有可能。”
“赵大哥，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接近他？”顾青兰急切问道。
赵乾摇了摇头：“此人警惕性极高，行踪飘忽。直接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我们不清楚他的具体立场，贸然接触，风险太大。”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线索似乎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陈佳乐凝眉思索片刻，忽然抬头。
“赵大哥，若我们……‘不小心’触犯了他的规矩呢？”
顾青兰和赵乾同时看向她。
陈佳乐解释道：“既然他会在黑水滩惩戒‘不守规矩’的人，那我们是否可以设计一个局，让他主动来找我们？比如，运送一批看似‘有问题’的货物经过黑水滩？”
赵乾眼神微动：“引蛇出洞？此法……或许可行。但细节需精心设计，既要引起他的注意，又不能真正触及其核心利益，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而且，由谁去执行？货物如何准备？都需要周密安排。”
“我去。”顾青兰毫不犹豫。
“不行，太危险了！”陈佳乐立刻反对，“师姐你的伤还未痊愈，而且目标太大。”
“我必须去！”顾青兰眼神执拗，“这是我父亲的事，我不能一直躲在后面。”
眼看两人争执不下，赵乾抬手制止。
“此事需从长计议，还需请示林大人。二位姑娘先安心等待，我会尽快将消息传回。”
接下来的两日，等待变得格外焦灼。
陈佳乐试图再从货栈工人口中探听更多关于“石龙王”的消息，但众人似乎对此讳莫如深，一触及便缄口不言。
顾青兰则显得愈发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佳乐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那份急于为父昭雪的焦灼，如同暗火灼烧，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天深夜，赵乾终于带来了林文正的回复。
林文正同意了“引蛇出洞”的计划，但进行了修改和完善。
他不会让顾青兰亲身犯险，而是安排了一支可靠的商队，运送一批夹杂着少量违禁药材的货物，并故意走漏风声。
同时，他会派人在黑水滩附近接应，一旦“石龙”的人出现，便尝试接触。
“那我们呢？”顾青兰问。
“林大人吩咐，请顾姑娘随我前往接应点，在安全距离外观望。至于陈姑娘……”赵乾看向陈佳乐，“林大人认为你心思机敏，临场应变能力强，希望你能混入商队，作为内应，近距离观察情况，若有变故，也可随机应变。”
这个安排出乎陈佳乐的意料。
混入商队，意味着直接面对未知的危险。
但她看着顾青兰担忧的眼神，以及赵乾眼中那份信任，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去。”
“佳乐！”顾青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太危险了！”
陈佳乐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坚定：“师姐，别忘了，我们是一起的。你在外面接应我，我会小心的。”
计划既定，便迅速展开。
两日后，一支挂着“隆盛”旗号的商船队驶离扬州码头，其中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上，多了个皮肤微黑、沉默寡言的女帮工，正是易容改扮后的陈佳乐。
她负责在船上做些杂活，正好可以留意船上的动静。
船队沿着运河北上，天气尚好，一路无话。
陈佳乐默默观察着船上的水手和管事，他们似乎与寻常商队并无不同，但偶尔眼神交汇时，那份不易察觉的锐利与默契，让她知道这些都是林文正安排的自己人。
她的心始终悬着，既期待“石龙”的出现，又担忧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船行两日，渐渐接近了水情复杂的黑水滩区域。
空气中的水汽似乎都变得凝重起来，两岸山势渐陡，林木幽深。
是夜，月隐星稀，河面上起了薄雾。
货船随着船队，小心翼翼地驶入黑水滩水域。
水流明显湍急了许多，船身开始微微摇晃。
船老大和水手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吆喝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陈佳乐靠在船舷边，假装整理缆绳，实则全身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留意着水面和两岸的任何异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船队缓慢而艰难地前行，除了水声和风声，并无异常。
就在陈佳乐以为计划失败，或者消息并未传到“石龙”耳中时，异变陡生！
原本平稳前行的货船，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船底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有无数只巨手从水下伸出，死死拖住了船底！
整艘船瞬间停滞不前，在湍急的水流中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
“触礁了？！”
“不对！是水鬼捞船！”
船上顿时一片混乱，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
陈佳乐心中凛然，抓紧了船舷，努力维持平衡。
她强压下心悸，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漆黑的水面。
只见朦胧的雾气中，数条矫健如同游鱼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自船侧翻涌而上，手中寒光闪烁，赫然是分水刺和短刀！
他们动作迅捷，目标明确，上船后并不理会惊慌的水手，而是直扑货舱而去！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精光四射的眼睛。他低沉地喝令：“搜！找出那批‘红货’！”
果然是冲着那批故意夹带的违禁药材来的！
陈佳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商队安排的护卫试图上前阻拦，但与那些黑影一交手，便显出不支，显然对方皆是好手。
混乱中，陈佳乐假意被一个踉跄的水手撞到，顺势向货舱方向滚去，巧妙地避开了战团中心。
她必须确认这些人的身份，以及他们找到“证据”后的反应。
就在那蒙面首领即将闯入货舱的刹那，异变再起！
一道更为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嗖——！”
一支短弩箭如同毒蛇出洞，并非射向那些黑影，而是精准地钉在了货舱的门框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蒙面首领猛地回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是船尾的桅杆阴影处。
只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他同样身着深色水靠，身形看似不如蒙面首领魁梧，却更显精悍利落。
脸上未做任何遮掩，月光偶尔穿透薄雾，照亮他一张饱经风霜、线条硬朗的脸，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下颌一道浅疤平添几分悍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仿佛蕴藏着运河底下最汹涌的暗流。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目光平静地扫过甲板上的混乱，最终落在蒙面首领身上，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黑老三，几年不见，胆子肥了？敢在我的地头上，动我打过招呼的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蒙面首领——黑老三，在看到此人时，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刀的手明显紧了紧，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石……石龙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石龙王！
陈佳乐心中剧震，终于见到了正主！
被称为石龙王的男子轻笑一声，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这话该我问你。谁给你的胆子，来试探我的底线？”
黑老三额头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石龙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批货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我自有判断。”
石龙王打断他，目光掠过货舱，又似无意般在蜷缩在角落、看似受惊过度的陈佳乐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伪装。
“带着你的人，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在黑水滩生事。”
黑老三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声道。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说罢，狼狈地一挥手，带着手下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水中。
货船上，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商队众人，以及独立船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石龙王。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向货舱，却又像是透过货舱，看向了更远处接应点的方向，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回陈佳乐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与探究。
陈佳乐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确定对方是否看穿了她的伪装，更不确定这位亦正亦邪的“石龙王”，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是朋友，还是更危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