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驿馆的名刺在指间留下微凉的触感,陈佳乐的心却如同被投入静湖的石子,再难恢复之前的平静。
韩文石的出现,像一道微光,短暂照亮了迷雾的一角,旋即又被更深的未知所吞噬。
敌友难辨,意图不明,但至少证明,她释放出的、带有“墨韵留痕”特性的笔墨,确实如同投入深潭的鱼饵,引来了第一尾窥探的鱼。
她将名刺小心收好,并未轻举妄动。
刘默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任何贸然的接触,都可能将自己和师父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判断韩文石背后的势力,究竟是哪一方。
然而,局势的发展,远比她预想的更为迅疾和酷烈。
就在韩文石来访后的第三天夜里,刘默罕见地亲自来到了她居住的小院。
他未着官袍,只穿一件深色常服,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周身仿佛还萦绕着书斋里彻夜密谈留下的烟尘与压抑气息。
“佳乐,”他甚至来不及坐下,声音低沉而急促,“收拾一下,即刻随我离开太学府。”
陈佳乐心中猛地一沉:“师父,出了何事?”
刘默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语速极快:“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入宫中,不仅针对为师,更有数名御史因‘构陷勋贵’、‘动摇国本’之罪被下狱。对方……动用了宫中的力量。”
他顿了顿,看向陈佳乐,眼神复杂。
“他们找不到账册的直接破绽,便开始从旁枝末节下手,污蔑构陷,无所不用其极。你……你与淮安之事,虽未明言,但已是他们重点攻讦的目标之一。太学府,眼下已非安全之地。”
陈佳乐倒吸一口凉气。
她料到对方会反扑,却没想到如此迅猛酷烈,竟直接动用皇权,将清流御史下狱!
这已不仅是朝堂争斗,而是你死我活的倾轧!
“我们去哪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城西有一处隐秘别院,是为师早年置下的产业,少有人知。”
刘默道,“你暂且去那里避一避风头。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轻易露面,更不可与任何人联系,包括……府中弟子。”
连太学府内部都需要防备了吗?
陈佳乐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迅速收拾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和那套随身携带的笔墨,将韩文石的名刺贴身藏好。
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太学府的后门,融入京都沉寂的夜色和渐渐大起来的风雪之中。
马车颠簸,陈佳乐透过被寒风吹起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被雪覆盖的模糊街景,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途的忧虑,以及对刘默处境的深深担忧。
别院果然极为隐蔽,位于城西一片看似普通的民居深处,门庭低调,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只是都蒙着一层久无人居的清冷。
刘默将她安置在一处临水的小楼,留下两名沉默寡言、眼神精悍的仆役负责守卫和照料,又仔细叮嘱了一番,便匆匆离去,他甚至没有在此停留片刻。
陈佳乐知道,师父必须立刻返回,去应对那场已然白热化的风暴。
而她,则成了被暂时藏匿起来的、可能引爆一切的秘密武器,或者……累赘。
小楼里炭火充足,温暖如春,与外界的风雪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但陈佳乐却感觉比在太学府那个小院时更加不自在。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只能听到雪落屋檐和自己的呼吸声。
那两名仆役除了必要的送饭和打扫,几乎从不与她交流,眼神里只有尽责的警惕,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精致的孤岛上。
时间在等待与焦灼中缓慢流逝。
她无法外出,无法打探消息,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习字作画。
笔墨成了她排遣忧虑、保持理智的唯一方式。
她将对局势的担忧,对师父处境的牵挂,对沈涟清下落的猜测,以及对自身前路的迷茫,尽数倾注于笔端。
那“墨韵留痕”的特质,在这种复杂心绪的滋养下,似乎愈发鲜明,笔下风骨更显峭拔,灵韵之中,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时代女子罕见的锐利与沉郁。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那名负责送饭的仆役,在放下食盒时,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顿,一枚揉成小团的、边缘粗糙的草纸,从他袖口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桌角。
陈佳乐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直到仆役离开,她才迅速将纸团拾起展开。
纸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和紧张的情况下写就,只有寥寥数字:
“韩,确与江南沈氏有旧。然其人背景复杂,与内廷亦有牵扯。慎!”
落款处,是一个极其简约的、墨迹勾勒的兰花图案。
是顾青兰!
她竟然能绕过刘默的封锁,将消息传递进来!
陈佳乐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简短的信息,证实了她的猜测——韩文石确实与沈涟清有关联!
但“背景复杂,与内廷亦有牵扯……这意味着什么?
韩文石可能是双面,甚至多面人物?
他既与沈涟清这样的清流故交有旧,又可能与宫廷势力,甚至……与“玄石”一派有联系?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而顾青兰冒险传递这个消息,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寻找沈涟清,获取更多证据,已是刻不容缓。
或许,在顾青兰看来,沈涟清手中掌握的东西,是打破目前朝堂僵局,甚至是为她父亲彻底翻案的关键。
可是,她如今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如何寻找?
韩文石这条线,如今看来风险极高,贸然接触,无异于火中取栗。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窗外,风雪依旧,夜色浓得化不开。
孤立无援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师父在前方独力支撑,顾青兰在暗中冒险相助,而她,空有线索,却动弹不得。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涌入,吹得她长发飞扬。她望着南方,那是江南的方向,也是迷雾最深的方向。
必须想办法!必须找到突破口!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屋内书案上那副未干的墨迹上。
“墨韵留痕”……引起注意……韩文石……集贤驿馆…..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既然无法亲自前往,那么,或许可以让她那蕴含着特殊“墨韵”的笔墨,“主动”去到该去的地方?
她需要一件作品,一件足够独特、足够引人注目,甚至可能隐含着她想传递的、只有特定之人才能解读的信息的作品。
然后,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将这件作品,“不经意”地送到集贤驿馆,送到韩文石的眼前。
这像是在悬崖边走钢丝,任何一步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还有选择吗?
陈佳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关上了窗户,转身走向书案。
眼神里,之前的迷茫与焦灼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笔墨已备,现在,她需要构思一幅,足以搅动风云的画作。